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龍釋驚訝地看著她,而她不知所措地看著前方,地上,死不瞑目的葛炮瞪著天花板……
槍響驚動了埋伏在外的警察,警笛聲和人雜聲很快逼近。夕銀還在怔忪中無法回神,卻見龍釋眼疾手快地奪下她手裡的槍,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被撞壞的倉庫大門處,光線被擋住,密密麻麻的一排人影,為首的,正是韓奕。
他的目光最先看到呆若木雞的夕銀,緊接著就是僵躺在地上還在流血的葛炮,和抓著手槍的龍釋……
明淨的眸子在一瞬間變得深邃……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不懂……
身後的警察越來越多,他回過神來,例行公事分派人手。然後走到夕銀面前,輕聲問:「小銀……發生了什麼事?」
「啊……」夕銀茫然地抬起頭,似乎在看著韓奕,但她的眼裡毫無焦距,好像失了魂魄一般。
這時,有兩個警察衝上來按住了龍釋,劈手奪掉他手上的槍。龍釋順從地低下頭,雙手舉過頭頂。
身邊,人來人往,行色匆匆。警笛聲不斷在耳畔環繞,她看見有人在檢查屍體,有人在清理現場物證,直到她看見有人押著龍釋走過她身邊……
「等等……」夕銀忽然站起來,「你們為什麼要抓他……」
她的話未說完,就被韓奕拉住了:「小銀……你受驚了,先到醫院去檢查下。」
龍釋聞聲,回過頭來看她,那一眼,竟隔了逝水流年,蔥蔥韶華……
她好像看到十歲那年,狹窄的巷子裡,僅有的一線藍天,被少年好看的臉龐遮擋住。他有最漂亮的眼睛,好像能綻開桃花。他的笑像雨後初晴的太陽,透著清新舒適的味道,能驅走重重黑暗,暖暖的,安心的。
而此時,他臉上沾了塵土,被許多警察架著,但他依然勾起唇角,淡然一笑。然後,她便真的感到溫暖了,安心了。
「就算失去了所有人,你還有我。答應我,好好活下去。」沒想到這句話到此時,竟有了別樣的含義。
他們的凝望被警察冷硬的身影擋住,龍釋被一群人嚴密看守著押上了一輛警車。身旁,是韓奕有力的支撐……
她好像如夢初醒,終於明白了一切是怎麼回事……
清晨的墓園,一片淒清。長青籐的葉子在晨風中簌簌顫抖,一縷薄光灑在灰色大理石的墓碑上。
夕父夕母的照片歷歷如新,他們笑得那樣和藹,彷彿從來不曾離去。
梔子花瓣被風揚起,漫漫散落在墓碑周圍,空氣裡瀰漫著動人的馨香。
「爸,媽,對不起,太久沒來看你們了。」夕銀蒼白的臉上眼窩凹陷,眼裡佈滿了紅絲,顯得十分疲憊。她邊說邊解下脖子上的圍巾,對折捲在手裡,用來撣墓碑上的浮灰。
細細的灰塵漂浮在陽光下,夕銀瞇起眼睛,唇邊掛著淡笑:「你們有想我嗎?最近,我很少再夢見你們了,我猜……你們一定是過得太好,忘記來看我了吧。」
擦完墓碑上的灰,夕銀屈膝,跪在了墓前:「爸,媽,你們還記得上次來咱們家的男人嗎?就是跟我假結婚,結果把你們氣得七竅生煙的那個。他叫龍釋……也許,你們已經認識了吧,我知道他經常偷偷來看你們……你們一定覺得很煩了吧,呵呵……我也覺得煩,沒見過這麼粘人的男人……」
她說著,眼眶一熱,用力地吸了下鼻子:「以後……他不會再來煩你們了。害死你們的人,已經得到了報應……是我親手殺了他……呵呵……」
夕銀笑得雙肩顫抖,笑聲被風吹得支離破碎:「我以為手刃仇人一定很爽快很過癮……可是我錯了。媽……我好怕,當我拿著槍的時候,我的手都在抖……我殺人了……以前我連只蟑螂都不敢拍死,現在居然殺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子彈就打在他額頭上,一個血窟窿,他倒下去不能動了,但是眼睛一直盯著我,盯著我……我走開了,還覺得他在背後盯著我,甚至在夢裡,也看到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眼淚再也無法抑制,決堤般湧出:「怎麼辦……我好後悔……原來我要的從來都不是報復……龍釋被帶走了,我已經沒有了你們,現在又變成孤獨一人。他真的好傻……從前傻乎乎地賴著我,又傻乎乎地照顧我,現在還傻乎乎地替我頂罪……他如果死了,我一個人要怎麼獨活下去?他真是個絕世大傻瓜啊!」
夕銀啜泣著垂下了頭,許久,在墓碑前重重地叩了三下。抬起頭時,喃喃道:「爸,媽,我們一家終於要團聚了呵……」
*
一夜沒睡,清晨又在墓園吹了冷風,回到家裡,夕銀就開始覺得頭重腳輕。
手背到身後,「卡嚓」關上了門,又旋上門把,從裡面把門反鎖住。疲累地滑到地板上,手裡的鑰匙清脆墜地。
一切……都結束了……可這個家,為何依然冷清……寂寞像是黑暗裡伸出的雙手,拉著她往絕望的深淵扯去……
她模糊的視線裡,好像看到了許多龍釋:站在樓梯上囑咐她別在客廳睡著,從廚房裡端著熱湯走出,坐在沙發上陪她看電視……那麼多的他,可每一個都一閃而逝。
早上,她去墓園的路上,焦涵打過電話給她,希望她一起去監獄看望龍釋。她沒說什麼,就掛斷了電話。
已經沒有顏面再去見他了,見到他,又該說什麼呢?「對不起」這個詞太蒼白,而她已經失去了說這句話的資格。
手肘支撐著站起來,她腳步蹣跚地走到廚房。灶台上一隻燉鍋擱在那,鍋蓋半掩。她想起以前龍釋總是一手拖著食譜,一手拿筷子在燉鍋裡搗鼓,蒸汽噴得他額上都是汗水,他就把圍裙掀起來擦一擦,樣子頗為搞笑。
夕銀吃力地扯了扯唇,掀開鍋蓋,裡面竟然還有早已浸了油的雞湯。自從那日他們吵架鬧離婚,夕銀就沒進過廚房,每天不是泡麵就是外賣,沒想他在離開之前,還煮了湯。他總是在細微處照顧著自己,為她做好了每一步的打算,然而自己呢,甚至連他愛吃什麼菜,喜歡什麼顏色都不知道。
結婚三年,她沒有下過一次廚房,亦沒有買過一件禮物給他……總是埋頭於自己認為重要的事情裡,其實,是誰不知珍惜,不懂愛呢?
她笑,蒼白的臉色近乎透明,那一朵笑渦深邃地印下了她最後的美麗……
拉開灶台下面的櫥櫃,裡面是燃氣管道,手指緩緩拔開塑膠管,再旋動開關……她饜足的笑,背靠著冰冷的牆壁,緩緩滑下。心情像是潮退後鬆軟的泥土,帶著解脫的釋然。
龍釋,若你離去,我絕不獨活……
頭顱深深垂下,夕銀用手心抄住面龐,兜著眉頭,呼吸的聲音在掌心格外清晰。一氧化碳迅速地充斥著狹窄的廚房,夕銀的呼吸倏然急促,她按著胸口,難受地咳嗽起來,臉色漲紅。
但那笑……依然燦爛……
窒息的感覺,她幾乎能感受到生命在流失。全身的力氣急速地抽離,她沉重地喘息著,嘴唇囁嚅,重複一個名字……龍釋……
腦袋無力地後仰,撞在牆壁上,扶著心口的手腕軟綿綿滑落,她闔上了眼皮,在那微笑之上,一滴清淚滑過……
*
鏗——
這一方陰暗密閉的小小空間,終於迎來了第一束光。鐵門打開,龍釋不可置信地看著走進來的韓奕。
「起來,有人來看你。」韓奕掏出手銬,冷冷道。
龍釋撇撇嘴巴,調侃道:「家屬探監這種事,也要韓警官您親自帶犯人去嗎?」
韓奕橫他一眼:「問這麼多你是不想去了嗎?」
龍釋聳聳肩,配合地把雙手遞上去。手銬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扣牢了他的雙手。
「走。」韓奕丟下一個字,逕自走在前面帶路。
刑事拘留所裡陰沉森冷,也只有龍釋走在這裡還能漫不經心地左顧右盼。
走過一條狹長的甬道,一片光亮刺得龍釋皺了皺眉,韓奕指了指探望間的某個位置道:「就在那了。」
龍釋看了眼,是焦涵。一瞬間,心裡劃過絲失望,又有些欣慰。他以為夕銀會來看她,但又慶幸沒讓夕銀看到自己現在的狼狽相,不然那個傻丫頭又要哭了。
龍釋坐下,焦涵有些感慨地拿起聽筒,一開口,聲音就像打過砂紙般粗戛:「龍少……」
龍釋微笑,衝他點點頭:「別擔心,我沒事。」
他這話太沒說服力,誰都知道殺人要償命,更何況他還涉嫌黑道結黨。
焦涵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字,也紅了眼眶:「你叫我帶人包圍倉庫,為何又不讓我們進去?幫中任何一個兄弟都願意替你頂罪……」他的話說不下去了,這些再說,也是為時已晚。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葛炮混了這麼多年,最後得這個下場,我就算這次不被捕,以後恐怕也……」龍釋頓了頓,不願再說下去。焦涵並不知他頂罪的事,只當他在火拚中打死了葛炮。
「……夕銀,怎麼樣?」龍釋咬著嘴唇半晌,終於還是問出來。
焦涵歎息:「銀姐……很不好。她昨晚一夜沒合眼,今早我打電話叫她一起來,她什麼也沒說就把電話掛了。我剛才開車經過她住的房子,門窗都緊閉著,大概還沒回來。」
龍釋的眉心緊了緊,嘴巴半張,說不出話來。他也知道自己出事,對夕銀來說一定是很大的打擊。暫時的傷痛是肯定的,但悲傷總有一天會過去,他只希望她有一天能忘記自己,好好地生活下去。
兩個男人相對歎息,無語凝噎。末了,龍釋衝他搖搖頭:「你回去吧,有空幫我多照看夕銀。就當是……我拜託你的最後一件事吧。」
「龍少……」饒是焦涵這樣剛毅的男子,也終是不忍落淚。
然而龍釋只是放下聽筒,站起身決然離去。
走到韓奕身邊,自動自覺地伸出雙手。韓奕冰冷的眸子看不出表情,他從鼻子裡冷哼一聲,沒有再銬上他,逕自走在了前面。
真是個怪人!龍釋撇撇嘴,跟在後面。經過洗手間時,韓奕忽然停下腳步,背對著他簡短而低沉地道:「跟我進來。」
龍釋莫名地跟著他,見韓奕一間一間打開廁所的隔間查看,確認都沒人以後才停下。
龍釋輕笑:「韓警官你怕被人看嗎?那你還叫我一起進來?」
韓奕沒理會他,低頭看似在解腰帶,半晌,卻掏出了腰間佩槍。龍釋睜大了眼睛,這是……?
韓奕忽然逼近他,貼在他耳邊迅速卻有條理地低語道:「記住,你假裝要上洗手間,奪走我的佩槍,打暈我逃了出去。這是拘留所後門的鑰匙。」
韓奕邊說邊拎起一串鑰匙在他面前晃了下,龍釋還沒能完全消化他的話,只見他反手抓住槍柄,在自己太陽穴上猛力一磕!
「韓警官——」龍釋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韓奕卻按住他的手,把槍塞進了他手中。
「……為什麼?」龍釋抓著他遞來的槍,一時間雲裡霧裡。他們鬥了三年,他最大的願望不就是能親手抓到他嗎?
韓奕腦袋裡一陣轟響,在最後的視線裡,他竟然看到了一向自負的龍釋臉上出現迷惘的色彩。薄唇輕掀,他模糊不清地說著:「為……小銀……」之後,便墜入沉沉的昏暗。
那三個字,如一道響雷,在龍釋腦中劈響!他並不畏懼死,但他沒法拋棄那個傻丫頭!龍釋攥緊了手心,再不遲疑,一把抓起地上的鑰匙,飛奔出洗手間……
一分鐘後,拘留所響起通天的警笛,整幢樓上下出動,雞飛狗跳,一輛輛警車的車燈亮起。但一切都晚了,一分鐘足夠他逃出所有的追捕……
*
花圃裡,龍釋緊張地四顧,確認沒有被人盯上,才迅速地衝到家門前迅速扭動門把。奇怪的是,門竟然從裡面反鎖,怎麼也擰不開!
龍釋跑得汗如雨下,此刻更加急躁。眉頭微蹙,他吸了吸鼻子,似乎嗅到一股異樣的氣味。
心陡跳一拍,他伏在地上,從門縫下溢出的氣體嗆得他連咳數聲。
不好,夕銀!
他錯估了夕銀對他的感情,沒想到夕銀會做這樣的傻事!龍釋倉皇四顧,眼光瞥到花園裡的遮陽傘,迅速搬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對著落地窗掄上去——
砰——
一朵巨大的玻璃花盛開,整面的玻璃牆轟然崩塌,隨著玻璃碎片的飛濺,嗆鼻的一氧化碳氣體瀉出。
龍釋偏過頭,咳嗽兩聲,深吸一口氣,然後奮力跳了進去。客廳裡空空如也,順著樓梯跑到臥室,依然沒有。雖然只是短暫的幾十秒,龍釋卻覺得有幾個世紀那麼漫長。
夕銀,夕銀,在哪裡?他焦急地奔跑,胸腔裡屏著的那口氣早就不夠用了,濃重的一氧化碳讓他的呼吸也急促起來。
這時,他看到了廚房敞開的門,一隻纖瘦的胳膊露出半截來。
龍釋跌跌撞撞地衝進去,只見夕銀仰面靠在牆壁上,臉色蒼白如紙,已經奄奄一息。龍釋立刻脫下上衣,摀住夕銀的口鼻,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奔出房子,龍釋暢快地呼吸著新鮮空氣,懷裡,一直閉著眼睛的夕銀輕咳了一聲。龍釋欣喜地低頭看她:「你沒事吧?傻丫頭,怎麼做這種傻事,你如果死了,我豈不是白白拚命了?」
夕銀昏昏沉沉的,只覺得眼簾外忽然明亮,她不舒服地擠了擠眼皮,好像看到了龍釋焦急的臉孔。自己已經死了嗎?所以才見到龍釋?真好……這裡有龍釋,還有爸和媽,我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在一起了……
看到夕銀又閉上眼睛,龍釋慌張地在她鼻端探了下,還好只是昏厥。
回頭看那座在晨光靄靄下靜靜棲息的大宅,那裡,曾經留下了龍釋和夕銀三年多的回憶。也是時候,該結束了,結束黑幫老大龍釋和小女生夕銀的故事,從此以後,這世上不會再有這兩個人,卻會多出一對相親相愛的夫婦……
龍釋勾起唇角,詭魅而滿足地一笑,轉身,抱著夕銀向外走去。當他站在花圃外時,摸出口袋裡的打火機,打燃了背對著昔日的家園,將打火機高高地拋向身後——
火星在蔚藍的天空劃下一道光影,在接觸到房屋裡的高濃度一氧化碳時,瞬間爆裂!火舌在龍釋的背後張牙舞爪,房屋的碎屑在身後崩炸飛濺,男人懷裡抱著昏迷的女人,邁開自負的大步,走得自信,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