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已是榴花寥落,滿地落花殘葉片片飄零,那煞眼的紅色,凋殘如血!
只是半月而已,這令他最是流連的合歡殿,便淒涼至此,觀之,難免心生悲切,他亦曾思量,以雲落性子、以雲落隆寵,斷不會如此糊塗,可是……心的最深處仍難免一絲疑慮——
人,終究會變,尤其身在宮中的女子,曾經,還不是皇后的芊芊姐,亦是體心的人,可如今……
終是這一點疑慮,令他猶疑不定!
才是踏上階台,迎上的宮女正欲跪拜,劉浚卻是一攔,只見殿內燭光幽幽、歌聲裊裊,琴音有如山泉奏鳴,卻又好似山雲流蕩。
「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胡能有定?寧不我顧。」
胡能有定?寧不我顧!胡能有定?寧不我顧!
淒然如訴的歌聲,餘音顫動,琴音隨即轉悲,斷續的涼音挑動著劉浚心弦。
如夜風的哀鳴、如院中淒冷的落花。
劉浚不禁推門而入,猛然驚斷哀哀琴音,女子舉目,一滴淚滑落唇角,更令劉浚心底柔軟:「雲落……」
他來了,他終究是來了。
只覺眼中熱流滾滾,女子起身,怔怔然望著眼前男子,任淚水泠泠飄落,沾濕衣衫。
憔悴的容顏,仍舊粉黛如新,纖瘦的身量,依然裙裳旖旎,劉浚眼前迷濛,一切,恍然如夢。
「陛下,你可信妾嗎?」顫抖的聲音,流落不絕的眼淚,看得劉浚心裡酸澀難禁,可卻莫名有一絲遲疑。
雲落淚眼迷離,卻如此敏銳,淚光晶瑩的眸,瞬間暗淡,冷冷垂眸,緩緩坐落,纖指撫上琴弦,弦音亂成一團,淚珠兒碎作一片,再也無歌,只是琴音如風,冷冷飄零!
「朕信!」一聲阻斷琴聲,雲落抬眼,眸中淚水已然落盡,乾涸枯澀的笑,卻笑得那樣悲涼,宛若枯白的海棠花。
「是嗎?可否令妾見一見葉桑?」冷瑟的聲音,涼涼飄進耳裡,劉浚沉一沉氣,道:「怕……還是不可,但你……」
「多謝陛下特來看望。」琴聲再又錚錚作響,聽在耳中,卻是那般刺耳、那般不堪的曲調。
劉浚一怔,望女子一臉冷寂,本想說,她可隨意進出合歡殿的,卻一時嚥了回去,死的畢竟是皇子,葉桑又涉及重大,自不可輕易放的。
即使,他的心,亦痛得有如被挑撥的琴弦一般。
忍痛轉身,道:「三路大軍已敗,楊詢……一路向北而去,至今生死不明,怕是……凶多吉少!」
迅速踏步出門,步履匆匆的踏下階台,只聽殿中琴音頓促一聲,隨即便是一淙風捲殘雲、疾風勁吹有如萬馬嘶鳴的亂音,哀哀悲慼。
滯足閉目,心中糾纏一片。
突地,琴弦錚斷的聲音,刺入耳鼓,劉浚悚然一驚,駭然睜眼,急急奪步反身回殿,然而柔弱纖瘦的女子,卻已昏厥在琴榻上!
墨長青絲落如謝敗的黑色夜蓮,裙裳明紅,卻紅得令人心脾劇碎!
合歡殿,以陽天為首,宮中有些名望的御醫輪番診治,其實雲落不過憂心過甚、傷入腑內,若說是昏厥,倒不如說是沉沉睡去了。
劉浚頹然站在床邊,眼神時而空落、時而陰森如林,御醫們戰兢的立成一排,卻誰也不敢說一句話。
劉浚望著雲落絕美蒼白的虛弱容顏,心中一陣徹痛,伸手拭去她額上細碎汗珠兒,只覺觸手之處,一片滾燙。
眼眸仿似流出火來:「不只是疲累至極睡去了,怎麼發起熱來?」
御醫們個個縮手縮腳,垂頭不敢妄言,劉浚目光倏然落定在容色凝緊卻一派鎮定的陽天身上,他亦知,陽天是雲落最為信任的御醫。
「陽御醫!」震撼人心的三個字,令身後一眾御醫松下口氣,陽天向前一步,恭聲道:「回稟陛下,夫人本便是虛弱之身,憂勞在心,心火難舒、鬱結不去,發熱是正常的。」
陽天清淡口吻,與旁人的緊張神情大相逕庭,劉浚斜眼望著他,凝視,久久不語。
陽天仍舊一樣神色,不動分毫。
劉浚這才轉開眼眸,冷聲道:「下去吧,給楊夫人用最好的藥,最好的補品,最好的……」
最好的什麼?他一時說不出來,他只是緊緊凝視著床榻上病弱的女子,心內一陣冷痛,最好的,我只想要給她最好的,可是為什麼,竟會被一個死去的孩子沖昏了頭腦,這般懷疑她、冷落她、傷透了她!
緩緩低身在雲落床邊,細吻在女子凝雪蒼白的臉頰邊輕吻,臉頰因著燒熱泛起病態的紅色,劉浚深深歎息,惹得一旁侍人、御醫盡皆低下頭去。
亦只有陽天始終觀望,觀望這天下至尊的男子、痛悔的情懷,觀望這巍巍傲俊的天子,悲傷的背影。
不禁感歎,情之一字,歎斷世間幾多愁。
陽天惘然一笑,自己只癡迷於楊夫人艷美絕塵的容貌,便已生死不懼,然若與她有過刻骨銘心的糾纏,又當是怎樣的戀戀難捨?
嚴蕭如此、陛下如此、自己……怕亦是逃不過的吧!
深吸口氣,道:「陛下,臣有些要緊話,可否容臣獨稟。」
劉浚眉眼一凝,撫在雲落額上的手亦是停住:「都下去。」
一眾御醫正是巴不得,天子如此肅厲的眼神,他們還是頭一次見到,與著宮女內監盡皆退下。
人散盡,劉浚站起身來,回眸,目光渙散:「陽御醫有何事要說?」
陽天俊逸的眉微微凝蹙,難得鄭重的眼光,令劉浚心下一緊。
「回陛下,自邢娙娥有孕,楊夫人便叫臣小心照看,飲食起居多加留意,臣亦是謹而慎之,惟恐有失,故而事發,臣心中甚是疑惑,娙娥補品均是臣一手所煎,端在娙娥手中,看著娙娥服下,娙娥飲食,那綠柔端上之後,臣亦一一查驗,不敢怠慢,而娙娥胎象亦很正常,故而甚是不解,究竟是何緣故使得娙娥小產。這才斗膽去問過了娙娥,小產那日,可做了與先前幾日不同的事、或吃了未經臣查驗的食物。」
陽天眼神一動,凝看君王越發沉暗的臉色,繼續道:「據邢娙娥回憶,只說那日之前的幾天,她只是……只是一直用了與平日不同的胭脂添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