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之中,陸幸腦中星門洞開,又置身於那驚天譜的空間之中。他記起小顧之事,拚命想要睜開眼來,卻又覺無甚力氣,幾番嘗試未果,忽地就想:「反正小顧已不在人世,或許他也如凌瑞琪那般,就這樣在我驚天譜中安居呢。」
但在星門空間內四下尋找,卻又哪有小顧蹤跡?只見一少女翩翩而至,勸慰道:「或許是你的潛意識裡,認為他還沒死,所以他不在驚天譜內吧?」正是凌瑞琪。
陸幸悲從中來,大聲道:「凌瑞琪,你不在了,小顧也不在了,你們都是因我而死,你們要我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我……我好難過!」
凌瑞琪怔怔不答,她究竟只是陸幸心中幻象,卻非真實,陸幸自己的困惑,她並不能代以回答。陸幸凝視著她,想起這些年來風塵困頓,每入星門空間時,均是萬分危急的時刻,也極少有見到「凌瑞琪」的時候,忽地心頭一酸,道:「凌瑞琪,我好倦了……你當日將驚天譜托付給我,現在小顧更捨卻一切,要成就我的名聲,可這些並非是我所要。」
凌瑞琪搖了搖頭,仍是不答,忽聽得遠處呼聲陣陣,似是許多人在呼喚陸幸名字,這聲音自遠至近而來,當真如山呼海嘯也似。陸幸怔道:「想來此刻,外面正有很多人在等我?」
他雖有回應眾人之心,卻只覺疲憊無力,不願走了出去,忽見凌瑞琪背過了身去,身影漸漸變淡,陸幸大叫道:「凌瑞琪,凌瑞琪你去哪裡?」
凌瑞琪回過身來,嫣然一笑,霎時間消逝無蹤,便在這瞬息之間,星門空間驀地不見,幻作了那武道會的中心會場。
他便這般立在武館正中,只聽四下裡無數觀眾高聲歡呼,聲浪連綿不絕,幾要將他吞沒過去,陸幸側頭一看,眼見凌瑞琪身在階梯之上,背對著自己越走越高,忽地走到觀眾席一處,輕輕坐了下去。
四下裡光芒驀地大亮,陸幸微覺刺眼,便即閉上目去,但那「陸幸!陸幸!」的呼聲並不因此而止,卻反愈見高漲。
他一怔之間,又復睜開眼來,眼前並非那武道會場,而是一處私人病房,房外人聲喧鬧,呼喊的確都是自己名字。「這不是夢麼?」
「醒了?」
陸幸側頭看時,只見一個白衣女子坐在床邊,正自擦拭自己額頭,赫然便是韓凝。陸幸呆了半晌,既想問那之後發生何事,又想問韓凝何以出現在此,既想說聲抱歉,又想引開話題,但聽房外呼聲不斷,不由問道:「那是怎麼回事?怎會有這許多人喊我名字?」
韓凝道:「你瞧瞧這病房,可有什麼特別?」說著向窗戶一指,窗口鑲了鋼鑄鐵欄,竟似是防人出入的。
陸幸道:「這是看守所的病房麼?原來如此,我犯下的事不少,這是被帶來調查了吧?」
韓凝道:「這是軍區醫院,我為何能來此處——恩,前些年我救了一個高官,算是有些關係,我說自己會醫,他們便由我來照料你了。」她語聲似是有些不同,卻比以前更好聽了些。
陸幸頹然道:「原來如此,可是階位武林之事我沒法說出去,警察調查起來,只怕我唯有緘口不答,如此罪加一等,多半要待上些時日了。」
韓凝道:「這也未必,他們將你押在此處,這不門外就有為你含冤的群眾了麼?這幾日報社輿論一邊倒,均是站在你陸大俠這邊。」說著將陸幸昏迷之後發生之事,一併告知於他。
那夜陸幸昏迷未醒,眾軍警將一眾黑衣匪徒帶回警局,而電視台的劫匪失了小顧遙控,不多時便告投降。防爆小組對著會場地毯式搜查,卻沒發現有其餘炸彈的蹤跡,會禁數日,武道大會繼續舉行。
此事影響太大,是以高層設立調查小組下來,只是要查明真相。
但小顧設下此局本是為了陸幸,先前未告知任何人知道,這一眾黑衣劫匪是他有心犧牲的,其中真相他們自是毫不知情,是以警局無論如何拷問嚴審,卻沒得出半點訊息。階位眾人此後四散,警局卻也無可奈何。
那一眾高官則倒了大霉,才得自由不久,便被高層檢察院傳喚過去,小顧那傳單之中寫明了眾人纍纍劣跡,當夜凌空分發下來,無數群眾都得了訊息,回去網上帖子四下一傳。這些人雖說神通廣大,卻也瞞不住了,高層一通電令,十之八九皆都雙規立案。這一來牽連沾故,所引出的貪官污吏成十上百,百姓莫不稱快。
是時陸幸昏迷未醒,高層傳下命令,要等陸幸清醒之後,對他好生調查,這訊息傳了出去,那些被他所救的名流縉紳,如查老先生、詠大嘴、劉長生等紛紛出言反對,說是陸幸小節有虧,但所做之事均屬為國為民,當是民眾楷模,不宜關押過久。
當局躊躇之餘,只得將此事壓了下來,要等陸幸醒來,再做議處。但陸幸三年來行俠仗義、懲惡除奸之事,卻是遍傳國內,各界輿論仗義聲援,俱是站在了陸幸一邊,那晚被陸幸所救的武道館數萬人眾聯名上書,聚眾請願,要求盡快釋放陸幸。這些日子來每在軍區醫院之外吶喊示威,這在國內亦是久所未有之事。
陸幸聽到一眾貪官、黑衣劫匪俱被懲處,不由得長歎一聲,道:「小顧,你的設想一一實現,你可知道麼?」至於自身安危,他反不加在意。
耳聽得窗外呼喊之聲不絕,陸幸心中感動,自懷中取出蒼生跡來,逐字逐句地端詳過去,韓凝道:「若是這數萬人都來簽個名,你這布可寫不下呢。」忽見陸幸怔怔瞧著自己,不禁奇道,「怎麼?」
陸幸不見她提起昔日之事,心中對她更是歉疚,忽想起周韻那日所言,當下笑道:「沒什麼,我只覺得,你的話,比以前說得多了……我很歡喜。」
韓凝道:「都過去了,你此刻又是病人,我還能說什麼?」
陸幸歎道:「不錯,這些年你在哪?過得怎樣?」忽見韓凝手腕上繫了根長命金鎖,不由怔道,「這是小孩子的生辰鎖,從前沒見你戴過。」
韓凝道:「我這些年在一所孤兒院裡,給孩子們看看病,這是一個孩子送給我的,他說自小沒了父母,身上最珍惜的便是此物,她將我當做媽媽一般……便……便送給了我。」說到孩子,她忽地心中一暖,笑道,「他說比起慕容院長來,還是我可親得多。因此不送給慕容院長,卻送給我。」
陸幸一呆,道:「慕容院長?這孤兒院莫不是慕容墨月開的?」
韓凝道:「不錯,正是他兄妹開的。你忘了他答應墨三千什麼?」說畢端起臉盆,「水涼啦,我再去打一盆來。」
只聽得門畔敲門聲起,韓凝過去開門,卻見一老者手捧鮮花,笑容可掬地道:「陸大俠請,我代那夜被你所救之人,送花來了。」正是查老先生。
他逕自走到床邊,又道,「可還記得那日我說的『為國為民、俠之大者』?」
陸幸點頭道:「先生的教誨,陸幸自是記得的。」
查老先生點了點頭,聽著門外群眾呼聲,道:「我本該在蒼生跡上簽個名字,但幾十年前我已簽過一次。」他頓了一頓,又道,「今後有何打算?」
陸幸道:「還沒想好,但……但或許還是會繼續下去的。」
查老先生道:「如今你已是當代大俠,據說連中央都號召向你學習,不多日便有見義勇為十佳青年的表彰下來,你既是公眾人物,要再像以前那樣做事,怕有些不易了。」
陸幸想了片刻,答道:「無論哪個時代,都需要我們去做一些事,不論用什麼法子,是不是用武功,都不要緊。」
查老先生讚許道:「說得是,瞧來我也要再重出江湖,再做些事才行。」陸幸怔道:「您要再寫武俠小說麼?」
查老先生道:「如今武俠怕是不流行啦,我想再把自己原先那些作品修上一修,再版一次。」他頓了頓道,「你可莫以為我是為了賺點錢,只是我想,若能以此喚起人們對俠義之道的關心,那也是好的。」
陸幸道:「不錯。」
說話間門口又走來一人,頭戴警帽,身著便裝,正是劉警官,陸幸有些詫異,道:「您調回燕京了?」
劉警官哼聲道:「你小子那夜逃之夭夭,我自然要受處分啦!」說著在床邊坐下,「你的事很有些難辦,鬧的動靜也不小,聽說星彩為了你還復出唱歌,呼籲大家支持你呢。」
他搔了搔頭,嘟囔道,「這也沒什麼,倒是我那兒子聽說星彩復出,連帶著喜歡起你來,要你給簽上個名。」
陸幸甚覺尷尬,眼見劉警官遞來水筆,不由道:「慚愧,連累了您許多事。」
劉警官道:「那倒不說了,只是小鬼,你今後還要那般胡作非為下去麼?還記得那夜我對你說的?你這般惹是生非,總有一日會出亂子。」
陸幸道:「我知道。」
劉警官道:「但你還要如此做?我這些日子在內部打探消息,那些頭頭對你所作所為頗有些微詞,說你要是不表個態,他們可很難放你走人。」
陸幸道:「我不知道。只是有位朋友以性命相托,將我推到了如今的地步,我總覺得有些事,是不得不做了。」他頓了頓,又道,「我奶奶說過,若是有朝一日,法律沒有漏洞,成為天下人共有的法律,官員沒有私慾,成為天下人共有的公僕,到了那一日,或許我們就不必多管閒事啦。」
劉警官哈哈一笑:「在我看來,只覺得你腦子有些不正常。」他自懷中取出幾樣物事,遞在陸幸面前,道,「還你的!」
陸幸瞥眼看時,那是自己的身份證、學生證、手機、錢包等物,當年自己在警車上,曾將這些物事交由劉警官保管。他不知劉警官此舉何意,不由怔怔出神。
查老先生道:「這些都算是公民的身份象徵,既然還了給你,那便是當局認可你的意思。從此陸大俠可見天日,可喜可賀。」
陸幸一呆,瞧了劉警官半晌,劉警官笑道:「我是代我們局長來給你口信的,說你私闖軍區、勾結黑道、妨礙執法等事均是證據不足,不予起訴,你若是傷好了,這便出去吧!那些人成天門口嚷嚷,也妨礙醫院秩序。」說著立起身來,納悶道,「你簽名好了沒?這麼久?」
陸幸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怔道:「我……我……你沒給我紙啊!」
劉警官撓頭一想不錯,左右又不見紙,便將大蓋帽給他,道:「你在裡面簽了名字。」陸幸覺得不妥,劉警官道:「反正我要退休了快,你簽在帽子裡,這也不算是有礙警容。」
查老先生笑道:「不錯,陸大俠的名字簽在人民警察的帽子上,那既是警示勉勵,也是代表武林正義勢力與國家站在一起的意思,軍民一家,方能維護國家安定。」陸幸心中一動,便在帽上簽了「陸幸」二字。
劉警官瞧了查老先生一眼,又道:「您也為我簽個名吧。」查老先生欣然而為,劉警官戴上帽子,向陸幸敬了個軍禮,便要出門。
陸幸眼見自己的證件多了一樣,那是一張藍廣的畢業證書,不由怔道:「這個……這個不是我的。」劉警官道:「是藍廣校長托我帶了給你的。」
陸幸道:「可我並沒過四級啊!怎能畢業的?」劉警官微微一笑,轉身去了,查老先生接口道:「你早在社會這一所大學裡拿了滿分,如何還不能畢業?」說著哈哈大笑,也出了門去。
陸幸坐在床上,耳聽窗外呼聲不絕,回思查老先生與劉警官的言語,一時心潮起伏,難以平復。卻見韓凝推門入屋,道:「脫了衣服,給你擦擦身子。」她推了一個大浴盆來,盆中滿是熱水。
此時窗外陽光透入,絲絲縷縷地極是愜意,陸幸不知這房子南北朝向,便也不知此時是清晨,還是傍晚,嚅呢道:「可……」
韓凝道:「又不是沒看過,快些脫了,我也好看看你的傷口。」
陸幸依言而為,坐在浴盆之內,韓凝在他身後,為他擦去背後泥垢,於穴道經絡處輕輕揉捏。陸幸憶起與韓凝初見之際,她為己打通經脈,也是這般推拿按摩,一顆心忽然靜了下來,說道:「韓小姐,謝謝你,還有……我許多事對你不住。」
這些話在他心中埋藏已久,卻不敢對韓凝宣之於口,此時韓凝在他身後,他料韓凝無法讀得自己唇語,索性當做自言自語,「我心中總是忘不了凌瑞琪,說不定以後也會惹是生非,做下許多禍事,要你、要奶奶、要許多朋友們操心。因此你對我的心我雖明白,卻只能……只能……」
忽覺韓凝的手略略一停,似是聽見了自己所說。陸幸一怔,隨即知道這並不可能,續道:「我也不知該怎麼做,下個月便是百年之約,我與織田先生一戰後,或許會靜下心來,好好想這個問題,但……但總之你……你不要太期待什麼,因為我真的有許多事不知道,也無法承諾什麼的。」
誰料韓凝道:「無妨,我等你就是。」
陸幸吃了一驚,心想你怎地都聽見了?哪還記得自己此時一絲不掛,慌不迭地站起身來,與她面面相對。韓凝瞧見他裸體,只是面上一紅,將他生生按回水中。
陸幸道:「你……你的耳朵……你怎地聽見的?怎地不對我說?」
韓凝道:「我從沒說過我的聽力無法恢復,這些年來我別無旁騖,加上功力漸深,昔年堵塞的經絡便通暢了——你也從沒問過我此事。」
陸幸又驚又喜,道:「真的?太好……太好……」心中激動,險些又要站起身來,韓凝見他手忙腳亂,不由微微一笑。此時窗外陽光披灑入內,陸幸眼前水霧蒸騰,只覺韓凝這一笑若有若無、朦朧如幻,一時不由得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