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先生道:「不必客氣,我們不在此過夜。」陸幸才知道女主人是要孩子們收拾床鋪,今晚全家都擠在右首屋中,不禁問道:「莫先生你聽得懂藏語?」
莫先生點頭道:「各地跑來跑去,大致懂些。」織田秀信幾口暖茶入肚,方算是緩過口氣來,道:「社長你帶陸家傳人來此,莫非是要他體察民間疾苦,好改變心意麼?」
陸幸心中一凜,卻見莫先生懶洋洋地道:「體察疾苦,也不至於來這裡,這村落算是不錯的了,常年能空出個房間來接待遊人。」
陸幸看右首那屋子甚是潔淨,左首則凌亂得多,衣物用品堆了一地,顯是主人起居之用。莫先生續道:「那年事變之後,我與她來到此處躲避。那時西藏遊人還不像現在這麼多,算得是世外僻所。」
織田秀信道:「原來那是社長與夫人的蜜月之地,社長此來是回憶往昔的麼?」莫先生瞧向陸幸,微笑道:「那日與我夫婦一同來此的,還有令尊。」
陸幸訝異道:「我爸爸?」
莫先生道:「我說了,令尊在那場事變中救過我夫婦性命,也是他護著我二人來此的,否則那時我武功未成,天路茫茫,我們如何上得藏原?不止令尊,還有令堂也是——二十年前令堂行將臨盆,她可是挺著大肚子來到西藏的,陸幸,你便是在此出生的,你知道麼?」
陸幸茫然道:「是麼?我自小父母遠遊,也沒聽他們說起過。」
莫先生歎口氣道:「那年事變之時,令尊陸昭軒呼籲學潮就地解散,算是我半個敵人,我雖然厭他,卻也對他無可奈何——後來軍隊進入,我連累得許多學生喪生,連自己也險些死在亂槍之中,好在令尊出手相救,帶著我夫婦一路西行,終於躲到了這茫茫藏原之中。」
他頓了一頓,又道,「我那時也與秀信兄一般的高原反應,又吐又暈地一路潦倒,又因心中愧悔自責,可不領令尊的情——直到眼見令堂身懷六甲,方才有些慚愧。原來令尊因我牽連之故,連累有孕在身的妻子東奔西走,一家人也躲到了藏邊。我們四人在此蒙人收留,這般待了三個月有餘,令堂終於產下了你。陸幸,你出生之際,我還是抱過你的,你知道麼?」
陸幸呆了片刻,道:「原來如此。」
此時女主人奉上幾碟糌粑,幾碟風乾了的犛牛肉乾,便即坐在一旁,解開上衣替嬰孩哺乳,那孩子甚怕生人,眼看陸幸等人在側,怎麼也不肯吮吸母親乳 頭,只是嗚嗚哭泣。母親吟著藏語兒歌,輕撫嬰孩面頰,神情極是溫柔。
莫先生道:「真快,一眨眼便是二十年過去。陸幸,我與令尊政見不合,當年也是有過衝突的,按理他救我性命,我該甚是感激,但那時我年少氣盛,卻並沒感激他,我對他說道,『你救我性命,姓莫的以後自會報還,但此刻卻還不把你當做朋友。』那時令堂正在餵你吃奶,令尊自懷中取出蒼生跡來,道,『莫兄若是真有心報償,那麼便在這方布帛上,留下大名吧。』也便是那時,我才自他口中得知了階位武林之事,得知了當今江湖大勢。自那以後,我便想著籌辦裡社之事。」
織田秀信笑道:「這便是好心沒好報了,陸昭軒怎麼都不會想到,就因為他當年一念之差,使得他兒子在你手裡吃了大虧。」陸幸心中感慨,不由得歎了口氣。
莫先生又道:「但我此刻想來,那時我一無所有,令尊並非盼我能為他做些什麼。之所以要我在蒼生跡上留字,那只是深知無法消去我心中執念,又知我是心高氣傲不肯食言之人,是以先留下一招伏筆,希望以此消去我心中戾氣。呵呵,當日少室山上若無這蒼生跡,驚天譜我已到手啦。」
陸幸點頭道:「那一日的禍事,原來竟是我父親無意中解開的。」攤開懷中蒼生跡來,自那日蒼生跡在洪水中沖刷,此時許多字跡已有些模糊,陸幸輕輕撫摸,不由甚是心疼。
卻聽織田秀信道:「然則此時欠蒼生跡的已經還了,社長你還遲遲不動手,那又是為什麼呢?」
莫先生沉吟片刻,道:「我不知道,或者只因這藏邊荒僻之地,正是我動念創辦裡社、創辦萬安、開發驚天譜這一系列計劃的萌芽之地,於我而言,乃是起始所在。今後該當如何,我想在這裡好好盤算。」他瞧了陸幸一眼,笑道,「這也正是你的出生之地。」
說著走到那女主人面前,笑道,「孩子怕生,是我們來得冒昧了。」伸手拍了拍嬰孩額頭,一股柔和內勁透將過去,那嬰孩感到甚是舒服,便即破涕為笑。女主人不懂中文,便即微笑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