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來,不用多少年的功夫,「武林」這個詞便要消失在歷史中,或許也不用等人動手——既然苦練多年還不如花錢買一把槍,那誰還來習武?那武林還不自行瓦解麼?
一時這些叱吒風雲的江湖健者都靜默不語了。
男子卻搖了搖頭,說道:「此刻你們該擔心的,不是自己的利益吧?城內還有諸多百姓……當務之急是將他們帶離城中,盡可能多一些也好。」
「我並不擔心武學絕藝的失傳,也不擔心武林的沒落。我所擔心的只是這世上再無俠骨,再無俠道。」一名劍客昂然道。
要練成絕世武功需要勇氣,毅力還有體魄;而槍,有錢就可以買到,有權就可以拿到,那貧苦大眾的孩子今後用什麼來捍衛自身,來行俠仗義?如若武學不再能作為金錢權力的桎梏,不再能庇佑黎民眾生,那才是真正的俠道崩殂!那才是真正該擔心的事。
這是他沒有說完的話語。
眼見眾人自暴自棄的神色,男子心中暗暗焦急,洋槍之利他早已知道,眾人此刻的苦悶與彷徨他也早已經歷,他此刻擔心的唯有北京城內千千萬萬的無辜生靈。於是他沉聲說道:「你們錯了!」
眾人一起抬頭看他,不知他話中所指的意思。
「如若俠道是要擁有絕對實力才能傳承的話,那便不是真正的俠道。你功夫高過別人,你自然要行不平之事;然而即便有朝一日,這街上惡霸匪徒人人都手持洋槍而你只有拳頭,若遇見了不平之事,也當要挺身而出。」男子說道。
俠道便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吧?
眾人知他話中之意,那分明是說明知不敵也要做,當即有不少人在心中退縮了,「陸大俠……」所謂行俠仗義之舉,若是於己身無礙,那隨手做了便是;但若到要犧牲自己性命的地步,誰能不猶豫踟躕?
「我明白的,你們或者是成名的一派掌門,或者上有高堂下有妻兒。不能將有用之軀白白耗在此處。這裡我來抵禦,你們帶著百姓突圍!」男子毅然道。眾人聽得心中有愧,男子言出無意,但這「有用之軀」四字,在他們耳中卻依舊刺耳,說到有用之軀,這男子勝過他們百倍。
男子頓了頓,又道:「日本人既然在外,織田家的高手可在?」
一女子答道:「聽說織田家之人高傲得很,並未加入聯軍犯我國土。」
男子面上露出一抹笑意,低聲道:「好織田家,不枉我與你們立下的一戰之約。只是有些遺憾了,我與你們一戰,終究未能進行……」
他轉過頭來面對眾人,又道,「陸某一生俯仰無愧,此生並無他憾。唯獨還有兩句口信未傳,各位今後若是有暇,煩請為我傳到!」
他也不獨是面向何人,只因眾人都是凝望著他,無論何事他們都聽在了耳中「第一是我陸家與織田家訂下的戰約,只因今日之事我怕是不能前去了……明年臘月初八,相煩各位上一趟崑崙山,轉告織田一聲,說是我陸某失信未能赴約,天下第一的名號歸他便是!」
眾人聽著男子囑托,心中都覺不是滋味,他們均知織田家武學淵深,中土唯有陸家能與之一抗,但此刻陸家已決意一死,從此武學天下第一的名號便要歸那織田家所有。
男子道:「各位也無需沮喪,我中土人才輩出,織田家不可能代代無敵吧?何況……如今的天下第一又有什麼稀罕呢?」
眾人相顧苦笑,天下第一——未必能擋得住一枚子彈。這般的一個虛名何義?
男子續道,「第二件事,請各位替我轉告蒹葭門主……」說到這裡,眾人面上都顯出為難之色,但這是男子臨終囑托,難道能不應承麼?
陸家與蒹葭門上一代便訂下規矩,約定若同生男子便拜為異姓兄弟,同生女子就結為金蘭姐妹,但雙方要是誕下一男一女,那便要結為夫婦。
這一代蒹葭門主便是位女子。但男子心中另有所屬,對於上一代的親事,他是想敷衍而過的。
只是陸家俠名在外,定下的約定怎能不守?男子拖了數年,江湖中人也都知道他與蒹葭門的這一段尷尬情事。
男子此刻的囑托,那多半是要人轉告蒹葭門主,當年之約就此解除云云了。但這等家務事,不論這些江湖上的豪俠哪個去做,都是尷尬萬分的。
人們都望向邊上的女流高手,蒹葭門主既是女子,這等事或許由女子去說最為妥當,只是在場女子高手多半是佛門女尼,而且個個德高望重年歲不輕,這樣一樁差事要她們去做,那也是勉為其難了。
忽然之間,城下一女子道:「姓陸的你在麼?」
男子訝道:「阿柔,你也來了?城下危險,快上來!」
那女子一襲白衣,跨在一頭青驢之上,微微向城頭凝望。「我知你怕對不住蒹葭門主,因此我已先去和她說了!我對她說,你喜歡的人是我。」
男子「哦」地一聲,道:「她可還好?」
「韓姐姐說她不怪你!」女子高聲道,城下風聲呼嘯,吹得她話聲斷續傳來。
男子點了點頭,道:「不論怎樣,城下凶險,你先上來再說!」
女子搖頭道:「我不上來!韓姐姐說了,若你還掛念陸家與蒹葭門之約,大可等到你的孩子長成,與蒹葭門後人再續前緣。」
男子點頭道:「蒹葭門主高義,可惜我並無子嗣。」
「誰說你沒有?你有的!」女子道。
男子身子一顫,道:「阿柔……你當真有了?」
女子銳聲道:「林姐姐不怪你,我卻怪你!怪你優柔寡斷,不肯早早地和林姐姐說明一切……怪你讓我們的孩子一出生,便沒了爹爹!」說到此處,她語聲竟已有些哽咽。
男子一時無言以對,此刻生死茫茫,自己又有何話好說?
女子又道:「我知道你是大笨牛一樣的性子,不把命送在這裡多半會遺憾終生!今日一別後會無期,因此我不會要你保重,約你什麼來日再見!」
男子歎了口氣,道:「好!可我要你保重!」他凝目向近處一望,義和團「扶清滅洋」四面大旗迎風招展。他輕笑道:「洋人未必該滅,清廷也不一定就要去匡扶。」
手掌輕劃,「清」,「滅」,「洋」三旗旗桿便如麥稈茅草一般堪堪盡折,他獨將那繡有「扶」字的大旗握在手中。「要匡扶的並非清廷……」
他這般自語一句,將那「扶」字大旗扯下,平平向城下女子擲去:「阿柔,莫要忘了教導我們的孩兒,陸家俠道匡扶的乃是天下蒼生!」
女子伸手接過,強笑道:「姓陸的,別家男子娶親送的是珠寶金玉,你便拿這塊破布作聘禮麼?」說到此處一咬銀牙,玉手在驢臀上一擊,青驢四蹄紛飛,轉眼便去遠了。
男子呆了片刻,轉過頭來對眾人道:「你們上崑崙山時,轉告織田家來人,就說他若念念不忘與我陸家的戰約,那麼二十年之後,等到我陸家後人長成,再行一戰便是!」
城下是硝煙瀰漫,男子深深吸了口氣,長竿點處,已縱身向下撲去,這一躍的身姿銘記在諸多武林高手的心中,被那硝煙與火光浸染為末世最燦爛的一個傳說……
(外傳就到此為止啦,講的主要是陸家先祖的故事,和主線有點脫節 明天就會回到主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