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世 第七卷 裡社 突入卷 外傳一 俠道 上
    庚子年甲申月己未日,算作後來的西洋公歷,這便是1900年8月14日。

    北京城建國門外。

    喊殺聲持續了一日,到了夜色垂落的時分,卻瀰漫的更加濃烈了。

    鉛彈紛飛,在空中交織出道道火線,將刀光劍影盡數逼在了城內。憤怒的吶喊聲,震天的鑼鼓聲只是鬱結在北京城的高牆之內,半分也無從向外發洩。

    城外金髮碧眼的軍士們躲在掩體之後,眼瞅著城內有人呼吼著衝出,當即一陣劈劈拍拍的冷槍過去。來人衝不過數步,便帶著一聲不甘的呼喊,撲倒在家園的土地上。

    金髮軍士們彼此交談,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但那卻是笑容,他們也是奇怪——這古老東方的戰士們為何如此泯不畏死?竟然一次又一次地以將自己的血肉之軀送往槍林彈雨?

    誠然這勇氣也令他們欽佩。

    「同樣是東方,那些矮小的倭人要聰明得多。」金髮戰士們說道,「幸虧我們來的早,不然便被他們搶先了。」

    「不要鬆懈,率先拿下北京,我們會得到大大的獎勵——或許還會受到沙皇陛下的接見!」一個軍官模樣的男子道,「如果等到美國人,英國人他們來了,這大功會被他們搶去!」

    北京城啊,這泱泱大國的帝都!這些來自俄國的戰士們都有些納悶,堂堂一國的首都,傳說擁有四萬萬子民的天國帝都,怎麼會讓這樣一群莫名其妙拿著冷兵器的平民來守禦?

    這天國的正規軍上哪裡去了?難道他們真的指望菜刀和鋤頭來抵擋我們八個大國的子彈?

    八國的聯軍說來氣勢恢宏,其實不過20000餘人,但便是這20000人長驅直入,於擁有四萬萬民眾的天朝大國之內橫行無阻!

    戊午日(13號)八國攻陷通州,相約休整一日,於庚申日(15號)攻打北京。但俄國人為搶首功,便於己未日(14號)率先動手,凌晨便佔了東便門。他們並不甘於這小小獲利,接著又攻打建國門,這次遭遇了重大抵抗,戰鬥直持續到黃昏時分。

    按理說不到一日功夫,打下一個國家帝都的一扇城門已是極大功勳。若是傳回國內,在報紙上給那些添油加醋的媒體一宣傳,這幾百人不到的俄國小隊馬上就該成為民族英雄——但這些「民族英雄」明白,他們自己用的是先進槍炮,面對的卻是一群手持大刀鐵鏟,毫無戰鬥素養的平民百姓。

    這樣才只拿下一扇城門,開什麼玩笑?

    聽說對面齊化門外,日本倭子也開始進攻了。想到此處俄國軍官有些發狠,軍刀向前一揮,喝道:「衝!」

    便在此時,城門口忽出現了兩個男子。其中一人手捧一方塊形物事,身上服色金光燦爛,雲袖流蘇長長拖到地上;另一人一手叉腰,一手豎立大刀,大刀上紋有武聖關帝爺的青龍印記。

    俄國士兵們都被怔住了,有人認得那方塊形物事便是這東方古國的權利象徵——大印。他們這是來做什麼?難道這是北京城的皇帝玉璽,他們是代替皇帝出來投降的?

    這也難怪他們如此認為,那兩人的服飾拖泥帶水,怎麼看都像是唱戲的——要說他們是來戰鬥,那簡直是個笑話。

    俄國人們一陣狂喜,先前那軍官一整衣帽,大步就迎了上去,他要保持良好的國際形象,雖說自己連校尉的軍銜都不到——但接受一個有四萬萬人口大國的投降,這在國內是要上頭條的,搞不好還能被沙皇封為貴族。

    城內忽響起了一陣鼓聲,那軍官一怔:「不錯,聽說這是他們的禮節。」他走的更快了。

    右首那手持大刀的漢子忽然喊了聲:「關帝附體!刀槍不入!」伴隨著鼓聲隆隆,長刀化作一道閃亮的曲線,直朝軍官頭上劈來!

    俄國人們顯然都沒反應過來,只聽那軍官一聲怪叫,捂著腦袋就向陣內跑回來,臉上鮮血橫流,神情甚是委屈。持刀漢子呼喊一聲,倒拖大刀直追過來。

    他的面孔塗得通紅,頭戴高高的紙冠,宛然便是武聖關二爺的戲台造型。

    「啪啪!」俄國人這才回過神來,鉛彈齊發,那持刀漢子大叫一聲,摔倒在地。他口中兀自說著:「刀槍不入……」

    又是幾十枚子彈飛去,城門口那持印的漢子也應聲摔倒。

    「真是愚昧……」那軍官心有餘悸,他發覺那把大刀竟然真的只是戲台上的道具,壓根就沒有開鋒,要不然剛才自己已經送了性命,「給我殺!殺死這些愚昧的混蛋!」

    一眾軍士列了隊伍,緩緩向城門開拔。

    便在他們注意力移開的片刻,不遠處人影一閃,地上兩人已不見了蹤跡。

    「家國,已淪落到這樣的平民來保護了麼?」男子放下兩人,喃喃地道。他身形一幻而至,恍如這亂世煙塵中的一個幻影,方纔那些軍人卻連他一片衣角都沒看清。

    男子一襲長衫,身材修朗。他凝望著城下進駐的異國軍士,輕歎一聲轉過身來,前顱頭髮沒有剃去,腦後也未系髮辮,從裝束看來他當然不是和尚。

    這正與清廷定下寓意「削平四夷,定鼎中原」的剃髮蓄辮之禮相違背,乃是坐獄砍頭的重罪。

    但他眉目清揚,又實在不似被官府追緝,窮凶極惡的綠林盜寇。

    男子忽覺足裸一緊,已被人死死攥住,低頭看時,正是方纔那手持大印的漢子。他身中數槍,此時尚有一口氣在,只是傷處鮮血如注,想已回天乏術。

    男子俯下腰去,溫言道:「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漢子睜大眼睛,臉上神色滿是不甘,惡狠狠地道:「那些人……不是說……我掛了神符,飲了神水,就……刀槍不入的麼?為什麼……為什麼……?」

    男子一時難答,他怎忍告訴這個無知質樸的漢子,那「刀槍不入」只是義和拳拉人入伙的謊言?

    但義和拳說不得有錯,他們的本意也是為了護持家國,只是這謊言太過殘酷罷了。

    他沉吟未答,那漢子身子一沉,便這般死不瞑目。

    「陸大俠!」身後一個老者的聲音道,「您可總算來了!大夥兒可指望著您呢!」

    男子回過頭去,冷聲道:「好個刀槍不入!若是貼一張符就是刀槍不入,我們還習武煉身做什麼?義和拳中,旁人是愚昧無知,你好歹算是武林一脈,竟然也任由那些神棍胡言亂語,欺瞞百姓!」

    身後不知何時已站立了近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僧侶道者,也有塵世俗家。若是叫稍稍明瞭當今武林之勢的看了,當即便要驚呼出聲。這百餘人分明已是當世武林最強的好手——其中固有威名素著的各派掌門耆宿,也有多年未問世事的隱退前輩高人。

    眾人不由低下頭去,他們中多數並非義和團眾人,但男子一聲喝問卻似也針對向他們,畢竟他們並未向百姓澄清那樣一個事實——世上沒有刀槍不入之法,莫說只是喝了碗摻符灰的尋常井水,便是他們這些修煉多年,習成內外功護身絕藝的武林高手,也萬萬抵擋不住洋槍重炮。

    那老者滿臉尷尬之色,顫聲道:「我……我明白,但若是說了實情……只怕偌大一個義和團……轉眼就走得乾乾淨淨了。」

    男子凝望著他,良久良久,面上怒色方才平復,他頓了一頓,道:「如今是什麼局面?」

    一道者答道:「皇城之內……慈禧老婆子她們已準備秘密棄城。不過,有陸大俠您主持危局,或許也是一個轉機。那些洋人的槍炮……我們實在是近不了身。」

    男子搖頭道:「那些槍炮我也無能為力。」

    眾人訝異道:「據傳您已到了煉神還虛的地步,連您這等修為都不成麼?」

    男子仰望天穹,道:「或許便是練到了合道境界,也難敵洋槍之利吧。上天造出這等物事,本就意味著我武道已窮。如今城是守不住了的,大夥兒想辦法轉移些百姓吧。」

    那老者滿臉悲憤之色,攥拳道:「當真是不公平!我們辛苦修行練功幾十載,卻還及不上手持洋槍的一個尋常孩子!」

    眾人聞聽此言,或在心裡,或在口中,齊齊地歎了口氣——他們不少是不問世事的歸隱前輩,更有一些是前明王宮舊臣,若單只是家國有難、朝廷顛覆這些俗世局面,原也難請得他們出山。

    而所以這許多人齊聚在此,多數還只是為了印證一事。

    ——洋槍是不是真的並非武學所能抗衡?如此一來,中華傳承千百年的武林是否真的要變天了?那些名門大派,江湖幫會,鏢局護院要怎麼立足?

    而這幾日他們見識到了,也看明白了。天下武學唯快不破,洋槍便是這至快至捷,宛若雷霆一擊的不敗存在!任你何種內功外勁,不等近身便給上一槍;若是登屋上房躲避,也是抬手一槍;便是這短短數日工夫,武林當世好手死傷慘重,而他們內心深處的絕望悲慨更是難以言喻。

    這些熱血心性的江湖漢子只求真刀真槍地捨命相搏,但敵人卻並不給你近身的機會——讓你滿腔的熱望與勇氣,盡數撲在虛空處,倒在沙塵裡。

    如今的天下,不需要勇氣,不需要技巧,不需要震驚天下的內功修為,不需要恆年汗水的辛勤苦練,只要揚手上膛,按下扳機,一切便宣告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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