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北臣目光凌冽地看著殷野宜:「你既然看到他教錯我七殤經,為什麼當時不阻止他?你根本不在乎我的生死,這時又裝什麼好人!」
殷野宜面色有一刻的尷尬和恍惚。
孤北臣接著道:「你說你是武癡。你分明是故意讓他害我,好利用我研究你的改良七殤經。每次藍離劍回歸,我都不是感激,也不是憎恨,而是害怕。因為那改良過的七殤經,如果不練下去,就斷經絕脈而死,如果練下去,就一直依賴著那上面的功力。像是吸食一種讓人上癮的毒。我每次都是故意將劍扔掉,因為想那個在劍上刻字的人能救我。但又怕他將劍還給我,因為,我分不清會離生近一步,還是離死亡更近一步。
我這個兒子,分明是你拿來試功的引子!您難道沒想過,如果有一天你的解方是錯的,我將萬劫不復?你有沒有想過我這個兒子?你有沒有真正地愛過我娘?」孤北臣說到最後,猛地大吼起來:「當年,就在這附近那個冰冷陰森的山洞,她臨死還是沒有等到你,你又一次遲到,又一次讓她空等。第一次讓她空等嫁做他人婦,第二次讓她空等,冰冷孤獨地死去!你有沒有愛過她!你當時在做什麼?為什麼四年後才回來?」
苻離聽孤北臣指責殷野宜,也愕然一驚:「孤北臣,你……你說的都是真的?」比起孤北臣來說,自己沒有親生父親和養父的背叛和利用,是不是比他幸運多了?突然,苻離對孤北臣產生了濃濃的同情。而在對別人悲劇的同情中,自己心中的黑暗似乎也得到了救贖。
殷野宜連連往後退了幾步,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神色也虛弱如秋風敗柳:「臣兒……」
孤北臣大喝:「別叫我的名字!從小雪峰下來,你四年來一直在研究水龍八方陣,所以竟然不回來看我娘,任她一個人死去。你給我滾!我做夢都想殺了你!」
殷野宜閉著眼睛,靜了好半天,突然轉頭問苻離:「離兒,你想要什麼?」
苻離想了想,不屑冷笑:「我想離開這裡!」
孤北臣手微微顫抖,攥成一團,卻將臉瞥過去,眸子陰狠而微紅,卻是再也不看老齊王一眼。他本是無情的人,此刻知曉真相,只覺得身邊無一個可信之人,天地渾濁,乾坤亂象,天下之人皆可殺。
孤光啟悲哀地笑了一聲,「殷野宜,看吧,你生下的孩子,我養的孩子,他明明是匹養不熟的狼……未英……我去找你!」話畢。竟是氣絕。
殷野宜也悲哀地笑了一聲:「你先走吧,我要把我欠他的都還給他,然後再去找未英懺悔!」
只見殷野宜劍光浮動,亂走龍蛇,鮮血迸濺,四野哀慟。轉眼間,四周的銀甲護衛包括東鎮教的人頃刻斃於劍下。
最後,林子裡只上下殷野宜,孤北臣,苻離,歐家碧,還有躲在草叢尚未被發現的白紫蘇。
「家碧,我再次將離兒托付給你,你帶他走吧,越遠越好,不要讓孤北臣找到你們!」
孤北臣靜靜地笑了笑,並不阻止。
歐家碧看了看殷野宜,便攙起苻離,兩人一步一步地離開了林子。
殷野宜對孤北臣慘然一笑:「臣兒,答應我,不要再為難他們。就當知道你身世秘密的人都死了!」
孤北臣冷哼了一聲:「你不是還活著麼?」
殷野宜嘴角突然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你連父親都捨得殺,還有什麼捨不得的!好,這才是多天下的人,應該有的狠厲!我成全你。只是,我還有最後一個要求。殷野宜眼中都是濃濃的祈求。
孤北臣冷冷丟出一個字:「說!」
「讓我和你娘葬在一起!」
孤北臣冷冷地笑著,點點頭。
只聽噗地一聲,殷野宜毫不遲疑第拔劍抹向自己的脖子。血如噴泉般噴灑出來,噴到了孤北臣的衣襟。孤北臣見殷野宜眼見不活了,嫌惡地彈了彈衣襟,走到殷野宜身邊,在他耳邊低聲道:「永遠別想跟我娘埋在一起!」
殷野宜眼睛陡然睜大,喉管一破,只張著嘴巴說不出一個字,手緊緊地攥著孤北臣的領口,將一口血噴在了孤北臣的臉上,神色滿是驚恐,卻徒勞地什麼也抓不住,慢慢地倒在了血泊中……
孤北臣孑然一身地立於一地屍體中間,滿身的鮮血,蒼白的臉色在鮮艷粘稠的血色中更見慘白。只是一雙黑瑪瑙似的眼睛依舊冷冷地閃著幽幽的光,像是在血海中寂寂燃放的流火,孤獨落寞中帶著絲絲陰沉和乖戾。
那陰沉森寒森冷,像是兇猛無常的獸,像是無法堵塞的洪水,源源不斷地從內心深處湧潮。他遭遇背棄,也冷血地看著親人去死。這終究是……良心的負累。他還有良心麼?如果有的話,怎麼會那麼冷酷絕情?
孤北臣輕輕地笑了一下,自己的確是沒有良心!
因為,不能放棄的東西依舊固執地深入骨髓。那是他根深蒂固的野心和天下。今日,這些人,知曉了自己的身世……都該死。他是齊王,是名正言順的齊王。誰也不許懷疑,懷疑者死!
心從死寂中呼吸,在蜷縮裡伸展,何時能蛻去沉重的軀殼,在希望中重生?
彷彿在地下活了千年,而他有可能在希望中獲得重生麼?
靜靜地站了好久,直到東方即白。絲絲光線透過樹叢間的縫隙,如銀子般碎碎灑落於這如修羅煉獄一般的死場,在孤北臣染血的白袍和烏黑的髮絲間靜靜地,詭異地跳躍。
竟然有些詭異淒涼的味道。
孤北臣僵如萬年寒冰的身體,在微微的秋風中動了動,慢慢地彎下腰,在地上撿了一把殘劍,直起身來又往前走了兩步,在殷野宜僵硬的手指縫間,將畫著水龍八方陣之圖的牛皮紙用劍挑起來,低頭看了半晌,揣進懷中。
他打心眼裡,再不想碰他一下。
突然,孤北臣身形一頓,猛地轉過頭來,盯著灌木叢,雙眼陡然狠厲起來,絲絲縷縷的殺氣瀰漫週身,滿臉鮮血,他看起來就像從地獄中走出來的惡鬼。
轟然一聲。
長劍過處,灌木叢瞬間被斬成碎屑。一個女人倉皇驚叫一聲,立刻止住喊叫,往後退了幾步,跌在地上。
白紫蘇捂著嘴巴,蒼白如紙的臉上滿是淚痕,手指甲緊緊地掐著自己的嘴巴,幾乎將半邊臉掐出了血跡,睜著驚恐失常的眼睛,如驚嚇過度的小鹿,看著眼前高高在上,滿身血腥,渾身戾氣的男人。
這是他麼?這還是那個朝思暮想的那個良人麼?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地變質。白紫蘇深深地恐懼著。
孤北臣看到那個女人竟然是白紫蘇,神色從陰狠轉為驚詫,又從驚詫漸漸轉為和緩,最後竟然有些驚喜,緊走幾步,將地上驚嚇過度的女人抱起來,摟在懷裡,輕柔地拍著她有些僵硬的背:「不怕……不怕……」
白紫蘇縮在他的懷裡,渾身顫抖,閉著眼睛不看這一地的血污,也不發一言。她聽到了他強有力的心跳,也感受他如脫胎換骨般,渾身的陰沉。
突然,孤北臣似乎想起了什麼,「你這個賤人!」一把將白紫蘇推開,白紫蘇跌倒在地上,像個木偶一般,一動不動,只是眼睛裡驚恐絕望更甚,雙手拽著自己的衣襟,不住地瑟縮。
孤北臣心裡一痛,趕緊蹲在地上,伸手去撈白紫蘇,而白紫蘇卻只覺芒刺在背,直往後縮,他的手一碰到她的衣襟,她臉上就驚恐更甚。
孤北臣強硬地拉過她,再度摟在自己懷裡,聲音裡不禁帶著幾分哽咽:「這個世上只有你對我好了,你死也不能離開我!」
白紫蘇只雙手撐著他的胸膛:「你逼死了你的父親。我看到了,你也會殺了我的……你要掐死我的是不是?」他連親生父親和養父都忍心讓他們死,她呢,他也會殺了她。
她不信他,自剛才他喊了她一句賤人,她就更難以相信他。
孤北臣只是抱著她,緊緊地抱著,兩人像是疲累的旅人,頹喪地坐在滿地鮮血之間,任亂風撫發,任天幕流雲,彷彿天地間,再無別的什麼……可以牽掛。
有小風吹來,夾帶著陰涼的山氣,輕輕地浮動著烏黑的髮絲。
空谷無人,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