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回紫雲頂的山路上,她摸了摸懷裡揣的一塊月餅,那是她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和宮惜展顏做的,偷偷留了一塊,想著那個無趣的人,白白長了一張那麼俊的臉,怎麼就冷得跟個冰雕似的呢?
可是,為什麼她睡覺的時候,他會來看她,還經常用微涼的手掌撫上她的額頭,溫軟如春的氣息便源源不斷地湧進她的四肢百骸,舒爽的就像泡在溫泉裡。
她還是會夢見他,白天她叫他那個誰啊,夢裡她還是叫他師父。
一進梨樹林就看見那個經常來看她的風流少年在和他把酒對月。
在第N次看到那少年眼中的他是多麼的與眾不同時,她賤賤地對那少年笑道:「以後再來看我,別帶這麼多零食了,那個誰啊,他不愛吃,你不如帶些早春第二茬的明陽山上的茶樹葉子,要向陽那一面的,再接一盅天姥山南面花溪谷裡黎明時的露水,燒開了沏好了,那個誰啊,他肯定喜歡。」
後來,聽小虎子說,那少年竟然是魔界的魔君,她心想,這也不錯,倆人都是風頭浪尖上風華絕代的角色——蠻相配的。
中秋之夜,花好月圓。
只是這月餅只有一塊,也罷,還是自己吃了算了。
走過去打了聲招呼,「兩位好興致……你們喝你們的……司空哥哥快坐下,跟我客氣什麼啊……那個誰啊,我……我回房了……你們吃好喝好。」
眼見著封千紫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門口,司空千蓮見赫連清歡還不將視線轉回來,悵然笑道:「她在我家裡也喝多過幾次,你還是進去扶她一把吧,我回了。」
說完了,將夜光杯放在桌子上,人便憑空消失了。
封千紫進了房間,從懷中掏出那塊月餅來丟到桌上,坐到床邊,脫鞋翻上床。
頭昏昏沉沉的,窗外的月亮也變成了兩個,心裡有些東西堵在胸口,下不去,也上不來,長長地出口氣,又好像是什麼也沒有。
一睜眼便過了十五年。
怪不得,她總覺得自己現在特別不可愛了。
尤其是對那個人,也懂得計較了,也懂得算計了。
不過是喜歡他那張臉罷了,可惜,長得再漂亮有什麼用?
他這個人,一看就是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看破紅塵不懂情愛的傻瓜蛋,喜歡上他的人,就比如說那個司空公子吧,看那個人時的那眼神,她看著都心疼,誰願意落到那個下場,飛蛾撲火是被燒死,撲到那個人身上,是被凍死。
再說,就算她不承認,他總歸是她師父,再怎麼樣,也輪不到她這個當徒弟的來喜歡,當初楊過和小龍女在一起,那是經過了多少波折磨難和阻礙啊,她可沒那個心氣兒去做那無謂的犧牲……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她願意犧牲,那個誰啊,人家還不稀罕呢!
算了算了,想那麼多做什麼,趁著現在什麼都沒發生,還是斷了念想吧。
她還是要回去的,回北京去,幸好穿到了仙界,法寶神器什麼的應該是好找一些的。
嗯嗯,這個目標比較實際。
然後她開始做夢。
夢裡面,那個人這次離自己很近,近在咫尺,面上竟然帶了些哀傷和失落,比原來的棺材臉看著更讓人心疼了。
「你笑一笑會死啊?」她不甘心地伸手去捏他的臉,一定要捏出個笑臉來不可,卻被他用手摀住了,她摸著他的臉,他捂著她的手,她的手在他的臉頰和手中間感覺到稍顯粗糲的柔軟,溫涼。
那麼熟悉,那麼熟悉的感覺,安全,暖和,他應該抱過她的,她肯定。
她的心便往下沉落了,無底深淵般地落個不停,恨不得溺死在夢裡。
醒來的時候,枕頭邊濕了一片,她靠在床頭,抱著被子看窗外的月亮。
以前,失憶之前,她是愛著他的吧?!
這個認知讓她不寒而慄。
快天亮的時候,她又睡著了。
「小紫,起床了嗎?」
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她翻了個身,將被子往頭上攬了攬,嘟囔了一句,「沒睡醒呢我好睏啊師父……」
耳畔再沒聲音了。
五秒鐘之後,她猛地坐了起來摀住嘴,向房間外看了看,怔了怔,立刻穿衣下床。
手忙腳亂地整好了衣裳,小跑著跑到赫連清歡的靜室,一看,沒人。
「我在書房。」聲音依舊淡漠,卻似乎和以往不太相同。
她跑去書房,到了門口卻站住了,這是怎麼了?怎麼他一句話她就跟得了聖旨似的?
不自然地撓撓頭,糟了,披頭散髮的也沒洗臉,「那個,那什麼……」
「進來。」他似乎對她的形象很無奈,表情卻比往日柔和了些,還有些隱隱的窘迫。
她背著光,看不清眉目,卻明顯長大了,不再是那個伸手就掛在他身上的小娃娃,像是變了個人,變得讓他覺得好陌生。
昨晚不放心去看她,果然見她蹬了被子,他幫她蓋好,卻被她捏住了臉,「你笑一下會死啊?」睡夢中她的表情像是在賭氣,像是在撒嬌,他想拿開她的手卻忽然覺得捨不得了,於是,就那麼捂著,捂著,捂著……然後……就吻了她。
只是輕輕的一下,他心跳得比在血紅沼澤裡大戰赤炎金猊時還要劇烈,月光下的女孩比記憶中要成熟了一些,宛如含苞欲放的柔美的梔子,頰上兩團淡淡的紅暈幾乎讓他以為她是在裝睡,卻突然哭了,「師父……」嘴裡嘟嘟囔囔著什麼,他想去安慰她,抱住她,她卻側過身去,自己拉了拉被子,繼續睡了。
封千紫走到書桌前,伸手捋了捋頭髮,然後燦爛一笑,「你找我啊,清歡哥哥。」
這是她剛才突然想到的稱呼,不願意叫他師父,卻也不能總是那個誰那個誰的叫,然後就靈光一現,這個稱呼比較通俗些。
赫連清歡看了封千紫一眼,封千紫覺得他的目光中包含了十分複雜的感情,自然有多一半是對這個稱呼的不滿。
「你若不認我這個師父,以後叫我,叫我君上吧。」極不情願這稱呼中的關係又遠了一層。
「君上?君上太見外了吧……」她在玩火。
赫連清歡又看了她一眼。
她貌似十分鎮定和坦然,臉上的肌肉卻在看到自己做的那塊月餅正擺在這個人的案頭時變得僵硬了。
赫連清歡順著她的視線拿起那塊月餅來,放到了嘴邊。
她看見他張嘴咬了一口,一顆心就懸在了嗓子眼上,見他優雅地嚼著,斯文地嚥下肚去,便也跟著嚥了一口口水。
「甜了些。」他說。
她勾起了腳尖,食指指著他手中的月餅,「你這是給女生吃的,女生就愛吃甜的。」
「鹹了些。」他又說。
她張口結舌,眨眨眼,雙手抱在胸前,眼睛向屋頂上看去,「我們北京就流行這種口味。」
「很好吃。」
她鬆開抱在胸前的手,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著他,看著他的眼中竟然出現了玩味的眼色,她好奇,棺材臉竟然也能綻放光彩?
然後就突然放鬆了身體,斜斜地靠在了他的書桌旁,撓撓頭,就是不知道怎麼接話茬了。
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翹,她死咬著嘴唇,笑意還是被漏了出來,眼睛向一邊撇著,臉上飛起兩抹紅霞,比昨天晚上他看見的還要鮮艷。
他閃開她的面容。
心慌。
不是說過,再找到她的時候就狠狠地揍她一頓嗎?怎麼……一見她,他就跟自己妥協了?
起先看在她重傷在身,便勸自己算了吧!
可是,還是氣她,不見她,她在水晶宮裡養傷的時候,他也可以回天姥山月華殿中來一個人生悶氣,這十年來多少人牽腸掛肚,心心唸唸的全是她,她卻忘了個一乾二淨,是氣自己的心軟還是氣她的失憶,到最後已經分不清了。
待她回到仙宮來,心想著不理她,冷著她,卻還盼著她會巴巴地湊過來拉著他的袖子叫他師父,她沒來抱著他的腿哭,反而長大了,離他越來越遠了。
心慌。
司空千蓮曾對他說:「你看別人看得那麼真切,卻看不清自己,你雖活了十萬多年,卻有一大半都在看風景,你算算你這輩子經歷過多少事?鳳凰被逐,白青霓悔婚,白掌門失蹤,然後就是你徒弟給你惹禍,統共加起來也就這四件事,除了這些事情之外你就知道看日出,看日落,我看全天界也就你一人是個神仙,徹徹底底的神仙,你怎麼不去西天當和尚……」
耳畔又響起封千紫的話:「做神仙做到他這個份上,也算是登峰造極了。」
心慌。
一萬年前,得知鳳凰羿寧和紫霞仙子要被放逐的消息,他沒有心慌。
邁出門時遇到即將臨盆的白青霓闖進來,他沒有心慌。
幫她接生;他沒有心慌。
被師父白流塵搶走了孩子,他沒有心慌。
如今,他是真的心慌了。
於是晚上就喝了很多長思仙,曾把盞暢飲,曾千觴不醉,從未醉過,從未醉過的人不曉得醉酒是什麼滋味,不曉得醉了酒就可以做出平日裡做不出來的事情,不曉得——小紫的唇是那麼軟,那麼溫,那麼香。
此刻,還是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