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你現在睡不睡覺?」封千紫沒心沒肺地問。
「我不睏。」赫連清歡別過頭去不看她。
「哦,那我回去收拾茶盤去了。」
過了半個時辰。
封千紫在月華殿門前喚他:「師父,你睡覺嗎?」
「還不睏。」
「哦。」
又過了半個時辰。
「師父,你困嗎?」
「不睏。」
「哦。」
再過了半個時辰。
「師父,我困了。」
「……你先睡吧。」
「師父,我害怕,我睡著了他們會來抓我的。」封千紫站在樹下,仰望著他。
「不會的,師父告訴過你不會,你相信師父,夜旋玉答應你小師叔了。」赫連清歡無奈,流雲一般落下樹來,揉了揉她的頭。
「那個男的是個瘋子,他的話不能信的,他說他找了我一年了,他不會罷手的師父!」封千紫拉住赫連清歡的胳膊,「師父,好晚了,我好睏,我們去睡覺好不好?」
赫連清歡頓時像是被噎到了一樣,咳了兩聲,「……我守著你睡好了。」
封千紫躺在床上,欠起身體來,看著坐在床邊打坐的赫連清歡,「師父?」
「嗯。」赫連清歡坐在床外側,五心朝天,閉目養神。
「師父,你不要去太虛神遊了。」
「師父一直都在,你安心睡吧。」
她又躺下,看著赫連清歡後背,看著他一頭黑緞子一樣的長髮,「師父,我們家鄉的女孩子,要想有師父這樣一頭秀髮,都要用藥水燙才行。」
赫連清歡無奈,「你不是困了嗎?還不睡。」
封千紫翻了個身,十分鐘之後,又翻了個身,十分鐘之後,她爬了起來,跪在床上,伸出一隻光溜溜的腕子來,遞到赫連清歡面前,「師父,你聞聞,好聞嗎?」
「是皂莢的味道,很好。」赫連清歡聞到一股清純質樸的香氣,睜開眼睛,看到一截粉嫩的玉藕般的手臂,「你怎麼還不睡?」
封千紫撅起了嘴,側頭看著他,「師父,我很乾淨的,我一點都不髒。」
赫連清歡有些莫名其妙,不曉得他說這些做什麼,猶疑地看著她。
「師父,你嫌我什麼?」封千紫拉了拉他的袖子,低頭,跪在他身邊,兩手的食指繞來繞去。
「……不是。」
「那你怎麼不躺下,還坐著睡?」
「小紫,為師不知道你們家鄉風俗如何,但你是女子,師父是男子,不能同塌而眠。」赫連清歡終於講開大道理了。
「我不是女子,我是孩子!」封千紫蠻不講理。
「你是女孩子!」赫連清歡強調。
「那我再搬張床來,拼在一起!」
「換湯不換藥!」
「那好,師父坐著睡,我也坐著睡!」
「……」
過了半個時辰,赫連清歡見她靠在牆壁上睡著了,輕輕將她放倒在枕頭上,卻不料她抓住了自己的衣領,搞得他無法起身,半躺半臥的姿勢比躺著或者坐著都難保持,他想掰開她的手,她卻在睡夢中顫抖著喊著:「師父別離開我,師父我怕……」
赫連清歡長歎一聲,只好斜斜地躺在了床邊,望著額間沁出細細的汗水的女孩,他伸出修長的食指,輕柔地為她撫平緊皺得眉頭。
就這樣,每天晚上為了睡覺的問題,師徒兩人都會打嘴架,最後均以封千紫勝利而告終。
但是,他不論如何不滿這個結果,每每見她發惡夢時,還是會像哄嬰兒一樣輕輕拍著她的身體,低聲喚著:「小紫小紫……不怕黑……」
……
過了十幾天,她終於相信,冥君夜旋玉不會再來找她的麻煩,心理陰影就漸漸減輕了。
萌萌傷癒之後,封千紫一見它從玉淨瓶中鑽出來,就拎著它的耳朵揍了它屁股一頓,「我叫你不聽話,我叫你跳油鍋……看我不揍爛你的屁股!」
一邊罵著,一邊揍著,一邊哭著,最後又抱著萌萌親個沒完,看得眾人眼睛都熱熱的。
即便知道自己以後沒有危險了,封千紫卻怎麼也不敢再搬回玄珠閣去住,只是和萌萌搬到了赫連清歡隔壁的一間房間,本來她想在兩個房間中間挖個洞,開個門,但是被赫連清歡堅決拒絕了她的不合理要求。
赫連清歡如釋重負,白青霓卻打趣道:「師兄不曾感覺失落嗎?」然後,她就跑了。
最近白青霓心情似乎很好,每次離開之前,她都會說一句話來氣他,赫連清歡在氣悶之中卻也感覺到一絲樂趣,日子過得似乎比以前快了許多。
封千紫有時候會下山去玩,有時候也會安靜地坐在月華殿的書房裡看書寫字,自從經歷了那件恐怖的事情之後,她似乎長了大許多,而且十三歲這個年齡,基本上算是兒童和少年的分水嶺,稚氣褪了不少。
「小紫,最近你有心事嗎?」赫連清歡終於忍不住問她了,近來見她總是和萌萌躲在書房裡不出來,身為她的師父,關心一下徒弟身心健康也是應該的。
「沒有啊?」封千紫一見赫連清歡進了書房,連忙將一個厚厚的本子藏進了抽屜裡,「師父,我給你講的圓周率你算出來沒有?」
「嗯,算出來了,是3。141592653589793……」赫連清歡站在書桌前,完全一副五好學生的樣子,這些阿拉伯數字,封千紫早就教過他了。
「哇塞,不是吧,師父你這麼聰明……好,現在給你講應用題好了!」封千紫在桌子上比比劃劃,嘰嘰咕咕給赫連清歡講了一通,「好了,現在我給師父出一道題,有紅、黃、藍、綠四根綵帶,紅的一根比黃的一根長二分之五米,藍的一根比綠的一根長十分之一米,比紅的一根短四分之三米。哪種顏色的綵帶最長?那種顏色的綵帶最短?」
赫連清歡抬頭望天,五秒鐘之後答道:「紅色綵帶最長,綠色綵帶最短。」
「哎呀!再出!」封千紫給赫連清歡一連出了十幾道題,全都被他在五秒鐘之內給破解了,於是沮喪道:「師父太聰明了,師父的腦袋比得上電腦了!」
赫連清歡對現代知識興趣十足,「不是還有別的課程嗎?」
「嗯……」封千紫忽然壞笑道:「師父,我教你學英語好不好?」
「英語是什麼?」
「是一個和我們不一樣的民族的語言,比如說吧,他們稱徒弟為艾拉無喲……」封千紫竭力忍著笑。
「艾拉無喲?我們說兩個字,他們要說四個字嗎?」赫連清歡半信半疑。
「嗯嗯,以後師父除了叫我小紫,也可以叫我艾拉無喲!」說完了,她終於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笑得還特別的陰險。
赫連清歡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在欺瞞師父?」
「我不敢啊師父……」見他沉了臉,封千紫趕緊求饒。
「那四個字是什麼意思?」
封千紫可憐巴巴地搖著頭,做小狗狀,不能說啊,說出來會被打屁股的!
不用腦子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詞,赫連清歡沒有再逼她,「你教了為師這麼多知識,為師也為你找了一套劍法,很適合你的體質。」
「啊——學武術啊?」封千紫雙眼放光,不過她很快就洩了氣,「師父,我怕辛苦……」
赫連清歡望天長歎,這個動作在他遇到封千紫以後,已經成了他的招牌動作了。
「不管怎麼樣,你也要學一套劍法,若是以後再遇到危險,也可自保!」他下了決心,不管她多懶,也得教她。
沒想到的是,封千紫居然上手很快,這也難怪,她本身學過舞蹈,身體靈活性,跳躍性,彈性都屬上乘,所以不到三天,她就練熟了。
就是練得有點像跳舞……
「師父,再多教我幾套吧,我覺著我舞劍的姿勢可帥了,可瀟灑了,這個劍舞起來我的心就像飛一樣快樂!棒極了!」
赫連清歡看著她興奮的表情,點頭應允,看著她嬌小玲瓏的身體在梨花林中輾轉騰挪,上下翻飛,宛如一朵紫色的玲瓏花綻放出絢麗的華光。
一聲聲輕叱,一道道劍光,梨花翩翩落如雪,絳唇珠袖凝清光,天地之間所有的一切都是點綴,點綴她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的絕美身姿。
「師父,我六年學的知識你用了幾個月就學完了,我都沒的教了……對了,我們來玩腦筋急轉彎吧!」
閒暇的時候,他們會在一起玩一些遊戲,他教她空手拈花,點石成金,撒豆成兵;她教他玩跳棋,玩撲克,玩彈球。
他給她講天地玄黃,講時無間,空無間,罪器無間,平等無間,生死無間。
她給他講火影忍者,偵探柯南,一休哥,七龍珠超級賽亞人和迪加奧特曼。
他告訴她,輕清者上升為天,陰濁者下降為地,告訴她乾為天,坤為地,坎為水,離為火,震為雷,艮為山,巽為風,兌為澤。
她告訴他,她的世界裡有汽車、火車、飛機和輪船,有電視、電腦、冰箱和空調,告訴他整個世界是圓的,地球圍著太陽轉,月亮圍著地球轉……
他告訴她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她告訴他太陽系外還有銀河系,火星上很可能就有外星人。
黎明或者黃昏的時候,他依舊會站在月華殿的簷角上看日出和日落。
她會抱著兔子安靜地坐在他的腳邊,靠在他的腿上,拿著一袋子烤薯片,給他講羅密歐和朱麗葉,講梁山伯和祝英台,講白娘子和許仙,講賈寶玉和林黛玉……
天風吹著他們的衣衫,彩霞照耀著他們的臉龐,白雲流過他們的身側,玲瓏碧璫敲冰碎玉般的脆響,梨花飄香……
「師父,你說如果羅密歐如果沒有為朱麗葉殉情,那麼他們是不是都不會死呢?」
「從另一個方面來看,死亡,並不代表結束,而是新的開始。」
「師父,你說,賈寶玉真得是女媧娘娘補天留下來的那塊石頭嗎?」
「女媧石有一塊,現保存在天庭寶庫中,估計不是你說的什麼賈寶玉。」
「你說白娘娘和許仙在一起不好嗎?為什麼蛇不能和人在一起生活呢?」
「……異類殊途」
她想起了鎏金火鳳和紫霞仙子,她不敢再問,「師父,我唱歌給你聽,這首歌是我們家鄉出嫁的女孩子唱給自己父母聽得。」
哦嘿媽媽
那天你再次為我悄悄流下淚
你可知道它已化作傷痛
滴滴落在我心扉
永遠都不會忘記
你看我時那難捨的眼神
我不會
哦嘿爸爸
從小就給我最多保護那個人
你為什麼總是低著頭
一直的抽煙不說話
這次我獨自離開
找到另一種生活
聽我說 讓我說
愛上他
他是我心中的那只雨蝶
飛呀飛
飛到我心裡面化成繭
不知道
還要多久才能叫醒我
共築成一曲祝英台和梁山伯
哦嘿媽媽
我那麼幸福
能在你身邊長大
現在有一個人對我很好
代替你們照顧我
不要悲傷
女兒總是要長大
是你教會我堅強
給我那一對翅膀
我飛翔我飛翔
……
她穿越時空,她穿越三生,她穿越千世萬世,與他相依相偎。
他總是靜靜地看著天邊,靜靜地聽著她講得那些故事,唱得那些歌,有時候也會想,若是在以後無盡的流年中有她陪伴,是不是比以前的日子過得有趣了些。
很多年以後,赫連清歡經常會回想起這段溫馨平和的歲月,這是他赫連清歡唯一的徒弟,讓他驕傲且自豪,讓他快樂且溫暖,如果能夠讓時光倒流,他寧可用他十萬餘年的生命來交換。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一眨眼已是中秋。
這一天,封千紫摘了許多雪花梨,裝進籃子裡拎到山下去,打算送給好朋友們吃。
按照尊卑,她先到了白青霓所住的蓮心殿,「白姐姐……小師叔……」
她一邊叫著,一邊往裡走,這裡她來了無數次,早已不守什麼規矩了,況且白青霓又那麼寵她,她一直是當自己家一樣。
靜室無人,書房無人,臥房無人,她便拎著籃子去了「墨棋妙居」,那是白青霓待客之處,但是一般很少有客人,幾乎是,不,根本就沒有過客人,她都是在那裡接受白青霓對她棋藝的指導的。
興許在玩茶水吧,她這麼想著,掀開了墨棋妙居的水晶簾子,屋子裡站著一個白衣人,背衝著她,日光照到他身上,都好像是失去了方向,就像照到萬丈深淵裡去一樣,明明是白天,封千紫卻感覺到一陣陣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