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雲姣仰著臉,心裡竟然不是那麼激動,眼睛帶著審視,皇上應該也有三十歲了,留著微髭,眼角有皺紋,唇邊兩道深刻的紋路,還是俊美,但是已經不是史雲姣記憶裡那個翩翩的少年郎,竟然很陌生。
宇文治也審視著史雲姣,第一眼竟然沒有認出來,要不是抬眼,史雲姣眼裡的那一圈綠,如慵懶的貓兒眼睛。記憶裡的史雲姣,千嬌百媚的,可是眼前的這個婦人,雖然眉目姣好,但是容顏沉靜,洗淨鉛華的樣子,怎麼和記憶裡的那個史雲姣都對不上。
兩人對視片刻,史雲姣跪下身子,「臣妾參見皇上。」因為史雲姣並沒有被剝去封號,所以還以「臣妾」自稱。
宇文治道:「請起!」
史雲姣起身,也並不多看宇文治一眼,輕聲道:「她快死了!」然後轉身回屋,面上卻都是淚水,眼前的這個男子不再是自己心心唸唸愛著的那個少年郎,那個攙著自己手跨過春明門中門的少年。
方起道站在宇文治後面,看見郝聽懨懨的樣子,好像真要死了,心裡發酸,在宮裡這麼多年,真的只有郝聽用朋友的身份關心過自己。
劉玄扯扯方起道袖子,兩人悄然無聲地退下。
宇文治就這麼久久注視著郝聽,郝聽小小的身子縮在棉被裡,臉歪在一邊,長長的睫毛像是蝴蝶的蝶翼,飛倦了,安靜地棲息在花瓣上。
臉色蒼白,白到幾乎是透明,能夠清楚地看見肌膚下面細細的、青青的血管,長長的頭髮散在胸前,在右側耳邊結著一條辮子,辮梢插著一朵白菊花。
因為臉白,越發襯得頭髮像是潑墨似地,因為頭髮潑墨似地黑,也越發襯得臉色白的透明。
春天的那一次,唇色還有淺淺的粉,現在也只剩下蒼白,是不是那時候郝聽就開始虛弱了,就開始準備徹底拋棄自己了。
郝聽一直沒有動,睫毛都沒有動一下,也看不見胸口的起伏,宇文治突然恐懼起來,怕不知不覺間,郝聽已經死了。
宇文治做了一個與史雲姣相同的動作,伸出手探在郝聽鼻下,還有微弱的呼吸,宇文治懸著的心落回原處。
將郝聽裹在被子裡抱起,然後宇文治坐在椅子裡,把郝聽擱在胸口,郝聽輕若無物,像是一個與自己血脈相通的嬰兒般柔弱地貼在自己懷裡。
郝聽醒了,抬眼,看見是宇文治,嫣然一笑,「你來了!」
宇文治將臉貼在郝聽臉上,「我來了!」
心裡的那些怨,那些恨,那些怒,那些痛,忽然間就被秋風吹走了,只剩下酸楚和甜蜜。
刻骨地愛上一個人,怎麼恨,怎麼怨,都是虛張聲勢,都是不讓對方用愛來傷害自我的一張面具罷了。
郝聽甜蜜地微笑著,稍微動一動,臉在宇文治衣領裡尋找了一處舒適的地方,臉貼過去,一支細瘦的胳膊想要勾住宇文治脖子,可是舉到半空就無力垂下,宇文治將郝聽手握住放到自己脖子後面。
有滾燙的液體順著宇文治脖子流進去,灼熱如火焰,燙傷了宇文治。
「月貴嬪神智時好時壞的,但是她心裡一直念著你,你憐惜她點,接出去養著,即使你不再寵愛她,她身體也壞了。」郝聽邊說邊細細喘氣,可能下一句話就說不出來了。
「嗯,那你呢?」宇文治下巴短短的鬍髭在郝聽鼻子頭磨蹭著。
「我就要死了!」郝聽朝宇文治懷裡拱一拱,像初生的小貓兒。
「那就死吧,在皇陵裡等著我!」
郝聽身子一震,「皇陵裡等你,怎麼等你?你有兩個皇后,高皇后一定是不依的,她已經等你很久了。」
宇文治不說話,過一會道:「那我追封你為皇后!」
「隨你吧。」郝聽閉著眼睛,困意又席捲而來,淹沒了郝聽。
郝聽不再有動靜。
宇文治看著陽光漸漸溜走,光線明滅變化,是啊,自己已經有了兩個皇后,那麼即使在皇陵裡郝聽也不能呆在身邊。
可以追封郝聽為皇后,可是自己死了,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大臣一定不會將郝聽安葬在自己身邊,那時候自己也管不著了。
而且,皇帝向來是獨棺的,與皇后可以同穴,絕不會同棺。
宇文治茫然了。
懷裡的郝聽低低地呢喃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宇文治扳過郝聽臉,眼眸半瞇著,流光四溢,雙頰暈紅,唇色也鮮艷起來,宇文治心裡大慟,時候到了麼?復又將郝聽摟緊。
郝聽開始低低說話,斷斷續續的,但又是清清楚楚的,「我要回家,我要爹娘······」
這麼多年,郝聽從來沒有在宇文治面前提起過家人,宇文治也問過,也調查過,郝聽家人都從洛陽搬走了,可能是改名換姓,杳無音訊。
這麼多年,郝聽也從來沒把皇宮、把同心殿當成過家,自己也從來不是郝聽的家人。
「空氣中都是香味,春天到了,花兒也願意趕熱鬧,都在春天開放,別的季節就冷清了······」
「槐樹花潔白的,一串串的,像是風鈴,可是我聽不到聲音······」
「糖葫蘆很甜······米糕也很香······」
「我想要一匹小黑馬,那樣無拘無束地奔跑著······」
「嘻嘻,一窩鳥蛋換來打鐵的張鐵打得,青石上,刻著郝聽······」
「我畫了春姑娘的畫像,可是眼睛不一樣大······」
「娘哭著,不讓我走······」
「轎子飛快的······」
郝聽低低地訴說著,一會兒笑一會兒哭,說到這裡,郝聽又開始輕輕喊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宇文治心都碎了。
郝聽從沒有在自己跟前這樣殷殷切切講著這些事情,郝聽應該是說到進宮了,宮裡的人、宮裡的事,郝聽絕口不提。
沒有提宋留,沒有提方先生,也沒有提宇文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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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可憐的郝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