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有亮,還是黑漆漆的。
郝聽一夜沒有合眼,捨不得,看看這裡摸摸那兒,大口地呼吸,這是自由的空氣,以後再想這麼無所顧忌放肆地呼吸都是妄想,能多呼吸一次都是奢侈。郝聽先是收拾了很多東西,衣服、書籍、玩具,還有一些自己收藏的古里古怪稀奇的小玩意。後來想想,又都放下,只帶了幾件換洗衣裳和一些能夠拿得出手的首飾,稀罕玩意,還帶一些自家的銀飾,這是準備在宮裡生活時打點用的。
郝聽穿一件天青色裙子,簡單地攏著頭髮,用一根桃木簪子,素著白生生的一張清水臉,渾身上下無一件首飾,面上是低微溫婉的笑容,眼睛適度有神,動作伶俐,這些郝聽已經練習了兩天,越來越自然。郝聽想,以後這就是自己賴以存活的面具。
門外響起輕輕的叩門聲,郝聽拉開門,郝運沉聲道:「走吧。」
郝聽再次回首看一眼屋內,決然轉頭。身後,郝運關起門。從此,過去在身後關起門,未來如現在的時刻,還是一片漆黑。
郝聽跪在父母房前,端端正正叩三個響頭,顫抖著聲音,「不孝女郝聽拜別爹娘。」屋內是娘親壓抑的哭泣聲,聲音嘶啞乾澀,良久,爹聲音傳來,「聽兒,你自己要多保重!」
郝聽額頭抵在房前的青石台階上,青石沁涼,一層夜霧濡濕的薄薄水汽,「爹娘也多保重。」
院門口,停著一頂小轎。郝萊站在一旁,正和轎夫閒聊,塞了些銅錢過去,轎夫小心地應承著。郝萊見郝聽出來,打起轎簾,郝聽沒有回頭鑽進轎子裡,「起轎。」
兩個轎夫輕巧地抬起小轎,郝萊追上兩步,撂開小轎小窗的簾子,「妹妹······」哽咽著難以繼續,郝聽透過小窗,見郝運立在院門口,靜靜地卻無比憂傷。突然,母親從院裡衝出,淒厲地喊道:「郝聽······」企圖追來,郝運緊緊挽住母親胳膊,低聲安慰著。郝聽用力撥開郝萊手指,對轎夫道:「快走。」
轎夫腳底飛快,一會功夫就奔出好遠,轉過一個街角,將母親的哭聲拋在身後。郝聽輕噓一口氣,癱倒在轎中,渾身的力氣都流失殆盡,臉上冰涼,伸手一摸,都是淚水。
街道上很安靜,只有轎夫匆忙的腳步聲,偶爾傳來幾聲狗叫,引得此起彼伏的吠聲,待得小轎走遠,吠聲逐漸安靜,不一會兒,又開始另一輪循環。
郝聽想,這多像聊齋裡的情節。
縣衙前面停著兩輛馬車,普通樣式。郝聽下轎隨便挑了一輛馬車,上面已經有了四個女孩子,都在嚶嚶哭泣著,郝聽挑了一個角落閉目養神。
外面有一些動靜,窸窸窣窣,明顯都壓低嗓門,放輕動作。又上來兩個女孩子,本來馬車也不大,六個人便顯得有些擁擠,郝聽往角落裡縮一縮,有人挑開簾子,清晨迷濛的亮光洩進來,久久簾子未合上,郝聽抬起眼睛,藉著微光,看得出是金融,正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見郝聽很鎮定,不似別的女孩哭泣,有些驚訝。郝聽扶著馬車壁,努力站起來,微蹲下身子福一福,溫婉笑道:「民女郝聽見過金大人,還要感謝金大人給予郝聽這個機會,這個天大的恩情來日郝聽一定回報於大人。」金融略怔一下,道:「郝小姐,言重了。一路上多保重!」說著,放下車簾。
「啟程吧!」金融揚起聲音。
「駕!」車伕響亮地打著呼哨,馬鞭聲清脆。
路面高低不平,馬車搖搖晃晃,郝聽努力放鬆身體,讓身體搖晃的頻率和馬車搖晃的頻率一致,這樣才不容易暈車,這是郝聽得出的結論。
車內的空氣有些渾濁,郝聽悄悄將簾子掀開一條小縫,看見後面跟著一對二十幾人的神色肅穆的士兵,個個人壯馬肥。郝聽歎口氣,看來逃跑是絕對不可行的。
天陰陰的,遠處群山起伏,近處樹木蒼翠,道邊開著不知名的野花,細細小小的白色花朵,淺黃的花蕊,一叢叢,一片片。
郝聽發揚了啊Q精神,就當自己去另一個城市工作,還是國企,也算是事業編製。小心翼翼做事能一直幹到退休,就是業務繁忙沒有探親假罷了。如果幹得好的話,被國家總裁也就是皇帝看上,那一輩子都不用為生計發愁了。
金礪在牆外將口哨吹了好幾遍,也不見郝聽出來。金礪倚在老柳樹上,嘴角泛起笑意,是不是郝聽害羞了,不好意思出來,還是自己進去吧。
金礪輕車熟路地摸到郝聽窗下,窗戶緊緊閉著。金礪躲在窗下,伸手在窗楞上敲兩下,縮回手,面上是壞笑,郝聽如果推開窗戶,自己一下子站起來,保準嚇郝聽一跳。
窗戶吱呀開了,金礪猛地站起,大聲道:「郝聽!」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清秀的男人的臉,和郝聽有幾分相似,但不是郝聽。嚇一跳的反倒是金礪,金礪愣愣地站著,微張著嘴。
郝運也嚇一跳,上下打量一下金礪,心裡有幾分明白,臉上是一貫溫煦的笑容,「你是金礪?」
金礪呆呆地點點頭,疑惑地看著郝運,郝運又笑道:「我是郝運,是郝聽大哥。」
金礪紅了臉,沒想到遇見大舅子,怎生是好?大舅子不會以為自己是採花大盜或者登徒子吧,想道這裡臉更紅了,說話都結巴了,「那個,那個······我跟郝聽沒什麼的。」郝運點點頭。金礪恨不得將自己舌頭咬掉,什麼叫沒什麼,明明自己是喜歡郝聽的,將來是要娶郝聽的,怎麼是沒什麼呢,萬一大舅子以為自己不負責任怎麼辦?趕緊又補充道:「也不是沒什麼啦。」
完了,這叫什麼話,簡直是越描越黑。金礪見郝運還是溫煦地笑著,臉上絲毫未見不悅,心裡稍安,說話也流利些,「我,我,才知道郝聽是女孩。我們經常在一塊玩的。那個,也就是前幾天吧,才知道郝聽是女孩。不過,我會負責的。我跟家父說了,選個吉日就向令尊提親。」
聽到這裡,郝運面色微變,心裡明白郝聽為什麼突然會參加選秀了,輕輕歎息了。金礪見郝運收起溫煦笑容,趕緊保證,「我會對郝聽好的。」
眼前的這個少年面色鄭重,雖然拘謹,但是眼神誠懇,毫不掩飾對郝聽的喜歡,如果郝聽真能和這個少年在一起也算是美事一樁,可是造化弄人,有些人和事錯過了便是錯過了。
郝運點點頭,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道「我相信」,也許這只是郝運心裡所想,根本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是要給金礪抓不住的希望還是明明白白的打擊,還是明明白白好,一個少年的愛戀也許只是一陣風或是一夜露,美好但是易逝。也許過了這個夏天,對於金礪來說,郝聽的全部含義就是一個名字而已。
「郝聽走了。」
「去哪裡?我們昨天約好的。」
「去宮裡。」
「宮裡?什麼宮裡?」金礪的臉色發白了。郝運似笑未笑,道:「也許令尊更清楚。」金礪不傻,平時大大咧咧是因為還沒有什麼是被他真正掛在心上,這樣的人一旦為什麼用心便是一生一世。
「走了多久?我去追她。」金礪現在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找到郝聽。至於找到以後怎麼辦?還沒有想好。
「你會害了郝聽,害了令尊,害了所有人。」郝運不得不提醒他。
金礪蒼白著臉,嘴唇抖得厲害,昨日的情景歷歷在目,金礪失魂落魄地翻上牆頭,在牆頭上搖晃幾下,摔下牆,趴倒在地上,覺得心裡痛得厲害,昨日有多歡喜,今天便有多痛楚,心房裡盛不下這些痛楚,猛烈地撞擊著金礪的喉嚨,金礪一張嘴,痛楚狂瀉而出,化成低低的吼叫,臉深深埋進沙土裡,眼淚滲進土裡,轉眼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