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你的年華還留著嗎 第2卷 60
    「審判結束,退庭。」

    隨著這聲宣佈,一切都沒有懸念了。

    我起身離開,幾乎是迫不及待。我實在不想再聽到茄子父母以及小雯崩潰後的大嚷大叫,我現在真的徹頭徹尾害怕這些聲音了。害怕哭喊,害怕爭吵,害怕那種每個人都悲傷不已卻又無能為力的絕望面孔和混亂場面,就像我那深深憎惡、花掉一生時間也試圖去忘記的童年。

    在我走出法院時,茄子突兀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顧小離,我知道是你。我也知道你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但我還是要對你說,以前很多很多的事情,對不起。但也是以前很多很多的事情,謝謝你……」

    對不起。

    謝謝你。

    當十幾年的好兄弟在被壓入監獄前這樣朝我吼道,當他甚至連「對不起」和「謝謝你」都用在了同一句話中,僅僅因為他知道一切都太倉促了,如果這一秒不說出來就只能等到冗長遙遠的十五年後了。而十五年後我真的還是那個顧小離,他又真的還是那個茄子嗎?

    哪怕這樣,我仍舊沒有回頭,也沒有落淚。

    我只是靜靜地邁出了大門,迎著晃眼的白色世界消失了。

    後來我有在夢中夢見自己去探監,我隔著厚厚的玻璃窗問茄子,我說茄子你在裡面還好麼?茄子剃了個囚頭,皮膚黑了很多,人也瘦了。他爽朗地笑著,好啊,挺好。天天放放風,然後在監獄裡閒著時就思考下人生。我又說,那有沒有獄霸欺負你啊?茄子笑得更開心了,說什麼傻話啊,我可是勇敢強大的騎士啊。誰敢欺負我啊。我欺負他們還差不多……

    然而,這只是個夢。

    我每年都會去探望伯父伯母,卻並沒有真正一次去探過監。

    暑假很快結束了。

    開學前我拉著個沉甸甸的行李箱上了火車,我要去往北方,那個我其實一點也不愛甚至都不清楚當初為何要選它的一所二本大學。父母站在乾淨而人潮洶湧的廣場中央朝我揮著手,他們熱淚盈眶地喊著,「孩子,好樣的,加油。過年了等你回家……」

    我說,「爸,媽,你們別站了,快回去吧。這麼大太陽,會中暑的。」

    媽哭得更凶,「沒事,我們要看著你走。」

    爸也哭了,「是啊,別管我們,快進站吧……」

    後來,這番依依不捨的對話作為了我好好撐過每個失眠夜晚的良藥。只要胸口一難過我就會不停地想著這溫馨感人的一幕。爸媽朝我揮手,希望我能讀個好大學,希望我日後能有出息。每每這樣想著我也就忘記了自己是多麼的混蛋,拋下了所有人,就這麼平靜地、無力地、甚至是羞恥地生活了下去。

    也是那一年,我才覺得自己很堅強。

    其實你們知道嗎?有時候,平靜地活下去才是最需要勇氣的。

    兩年半很快過去了。

    這次回到家鄉,才發覺星城又不知不覺變化了很多。可我翻著電話薄,卻找不到想要見的人。後來只能在家裡幫媽媽大掃除,再或者開著父親新買的車載一家人去家樂福買年貨。其實大學的這兩年多裡自己沒怎麼變。我發覺一個人長大,至少一個少年慢慢長成一個男人,本質是沒有區別的。就是每天都要刮刮鬍子,噴噴香水和發膠,然後對著鏡子裡越來越粗糙的皮膚安慰道,這叫滄桑,這叫大叔,這叫有男人味。

    越來越容易忽略自己愛什麼,而是記住身邊的人愛什麼。比如媽媽還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堅持年貨要買喜之郎果凍、買開心果,而爸爸則永遠別想戒掉一天一包煙,每次偷偷抽被老媽發現了就會挨訓,這時就需要我挺身而出了,將男權主義維護到底。

    一切只因為,我可以有底氣地對自己說,我長大了。

    那天下午,爸爸媽媽提著年貨在門外等我。我拿著鑰匙去地下停車場開車。

    然而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居然遇見了趙倩。她開著一輛紅色的保時捷跑車,正打開車門時看到了我。彼此有些尷尬,或者說她覺得有些尷尬,而我一臉無所謂。眼前的女孩打扮時髦,頭髮也留長了,並染成了酒紅色。少了一些曾經的剛強霸道,多了一份柔軟和風塵。都說女大十八變,現在我相信了。

    「還好嗎?」這居然是我的第一句話。

    「其實,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約個時間吧,有件東西我要給你。」

    「嗯,就今晚吧。」

    那天晚上我和趙倩約在了一個老地方,所謂的老地方其實也就曾經去過一次。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想著上次來的情景,當時還有茄子和小雯,那份帶著討好口氣跟趙倩澄清事情原委的心情現在還歷歷在目。當時我真是傻啊,居然生怕趙倩會對枷辰做出什麼事,怎料最後居然是枷辰勾引上了趙倩。

    這樣想著,我就笑了。

    趙倩俯身拿起一個被包裹好的東西遞給我,從形狀上看像是一副畫。我好奇接過,也不吭聲。趙倩低下頭,攪拌著手中的咖啡卻並不喝。然後她說話了,「你現在可以打開的。」

    我猶豫了下,恭敬不如從命。

    緩緩撕開黃色的牛皮紙,果然是一副被裝幀好的人物肖像畫。先是隱約看到了一個人,是短髮,我起初以為是女孩,但最後當作品完全展現出來時我才發現,是自己。雖然看上去有些像女生,不過確實是自己,高三時候的自己。

    「哈哈,誰畫的,我有這麼娘嗎?」我笑了。

    「枷辰。」

    「……」那一瞬間,我僵住了。

    所有未曾拼湊過的零散記憶現在湧現出來了。我想起那個午後寧靜的畫室,那個畫架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就像一座小森林一樣的畫室。當時我拉著茄子氣沖沖地踢開了門。然後我隱約看到了枷辰正在畫一個人,那個人是短髮,我以為他畫的是女孩,而那女孩就是趙倩。可惜我錯了,我怎麼也想不到枷辰畫的居然是我。

    我還記得當時自己像個沒素質的民工一樣吼著他,讓他有種就把畫攤開給我看。但是他沒有,他固執得像一尊大衛雕像。現在我終於明白是為什麼了。

    原來,真相就是——「顧小離,其實枷辰喜歡的是你啊。」趙倩的頭埋得更低了,「真是諷刺啊,那麼優秀的人喜歡上的居然是一個男人,真是笑死人了……」

    「是啊,笑死人了……」我那麼說著,卻始終笑不出來。

    「當初他拜託跟我演戲想甩掉蘇冉沫,因為他覺得自己還是無法像個正常男生一樣去喜歡女生,哪怕那個女生是你一直喜歡的。他發現自己做不到,他不想再耽誤蘇冉沫了,所以才拜託了我。我喜歡他,所以我願意為他做一切,那時我早被愛情沖昏了頭,後來我甚至威脅他,如果不跟我在一起就讓你和茄子立馬退學,反之,我可以讓你們都順利考上第一志願……而那次道哥強姦蘇冉沫的事情並不是他指使的,而是我……

    對不起,我只是叫道哥去恐嚇一下他,其實我也沒有想過,我真的沒有想到會發生那些事……「

    「啪。」

    很突然的,一嘴巴落在了她臉上。

    趙倩沒有說話,怔怔地摸著臉,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趙倩,其實我早就不恨你了。只是當年我總是想如果再見到你一定要給你一個耳光,這個耳光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我那些朋友。所以我現在還是給你了。希望你別介意。如果你現在要打回來請隨便,我絕對不會還手……

    而且,我知道你也不好過,枷辰從沒喜歡過你吧,後來他沒和你一起去大學的事情我其實早知道了。聽說高考後他就消失了,去了哪兒沒人清楚。我也聽說這幾年你一直在找他,所以如果你哪天找到了枷辰拜託幫我轉告他,讓他別任性了,這些年裡他父親一個人很辛苦也很孤單。還有,替我向他說聲對不起。對不起我是個混蛋,我從來沒有給過他機會。「

    「嗯,明白了。」

    「那麼,再見。」我抱起畫,起身付賬。

    推開玻璃門地一瞬間,塵封已久的一幕又浮上了腦海。

    那個傍晚我們站在人潮湧動的即將告別的校門口,大家的白色校服像洶湧的浪潮般從身邊流過,此起彼伏地充斥在兩兩相隔的視線之中。轉身前枷辰告訴我,顧小離你錯了,你沒給過我機會。從來沒有。

    我笑笑,都不重要了,不是嗎?

    少年說,嗯,不重要了。

    那天與趙倩分開後,我獨自一人抱著畫,步行走過了曾經常常經過的柏油馬路,兩邊的梧桐樹已經凋零得只剩下突兀的枝椏了,腳下是長年累月不去清掃的厚厚一層黃色葉子。踩上去依舊柔軟,並發出崩塌的細碎聲響。記得以前我總會搭著茄子的自行車,而枷辰單肩背著書包,弓著腰跟在後面。

    原來,沒有你們的陪伴,已經這麼久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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