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我去火車站送繼父離開。
他提著一個碩大的灰色行李箱站在廣場中央，媽媽陪在一旁。我慢慢走近，也不知要怎麼打招呼，只好低頭不語。這才發現繼父手裡的行李箱已經破舊得不行了，表面的漆料早因歲月的腐蝕而龜裂了大半，底下的滾輪裝置都壞過幾次，他自己又修好了。
隱約聽到媽媽在跟他交談。媽說，你還是搭飛機吧，身體不好了就別逞能。繼父說，公司只報銷一半開支，咱們也該省省了。畢竟孩子以後還要讀大學，要結婚，我們做父母的不能只顧自己什麼也不給他留下吧。聽到這番話時我頓時鼻子一酸，更不敢走近了。真不知道要以怎樣的開場白，才能輕鬆地融入到他們之中。
繼父發現身後站著的我，親切地招呼我過去，「爸爸……」他停頓了下，「爸爸今天就走了，過兩個月再回來看你。這次去的是桂林，你要我給你帶點什麼東西嗎？」
「不用了，您路上小心點。」我不敢看他。
「我會常打電話回來的。」
「嗯，好。」
接著媽媽又是一陣無關痛癢的叮囑。抬頭，才發現被大鐘樓切成一半的血色夕陽此刻位置彷彿一點都沒有偏離。
真是個短暫的告別啊。
直到繼父的黑色背影隨著洶湧的人群消失在入站口的深處，我還是沒喊出他一聲爸。哪怕洶湧的路人根本不知道我和這個男人之間的關係，但就是開不了口，我真沒用。這會媽媽上來摟住了我，她的高跟鞋在廣場乾淨的水泥地上敲出好聽而張揚的「吧嗒」聲。
「兒子，高考有信心沒？」
「您問這個問題，不是給自己添堵嗎？」
「混賬，你就不能自信點？你瞧瞧你爸多辛苦，長年累月地在外面奔波。他本可以在公司坐班的，就是為了讓咱們母子倆生活好點才選擇了出差……」
「知道了知道了。」我裝作漫不經心地應答著，心裡卻罵道，娘您好歹毒啊。還嫌我不夠愧疚是不是？剛結束了送父離去的感人場面馬上不忘添油加醋。您這樣高明的煽情手段不去寫劇本真浪費了。
陪媽媽回了家，我還不忘出門去躺醫院。
探望蘇冉沫，成了每天比吃飯睡覺還重要的事情。只是我怎麼也想不到，並不是每次離別都會讓你有所準備。兩小時前我剛送繼父上火車，告別不是多麼沉重，因為我知道他終究會回家，我們還會再相聚。但有些永遠的告別卻因太過殘忍而選擇了悄無聲息。事實就是當我走過熟悉的路口，跨進醫院熟悉的旋轉門，來到每天都出現在模糊睡夢裡的病房門牌號碼前時，蘇冉沫已經不在了。
門意外地敞開著，我心一沉，走進去。
裡面已被收拾得一塵不染，其實當蘇冉沫還呆在這間房裡時就已經乾淨得不像話了。而現在，它冷清得更像是一片荒蕪的墓地，而且這片墓沒有白天和黑夜，只有永無止盡的白熾燈光將一切陳設打得黑白分明，那鋒利的輪廓彷彿能割破皮膚。
茄子意外地呆在床邊，他沒發現我的到來，眼神呆滯得像個發條鬆掉的小機器人。
「茄子？」我走近，見他不說話，又試著問，「……蘇冉沫呢？」
「走了。」少年陰鬱地垂下頭，彷彿再多說一個字也會累。他將手中捏得緊緊地一封信遞給了我。淺藍色的信封上，寫著五個清秀的字跡——顧小離，親啟。
顧小離：小離，在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大概已踏上了跨洋飛機。以前媽媽花了好長時間都無法說服我出國留學，諷刺的是現在我卻主動答應了。而且，也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吧。想了很久，覺得這種沉重的離別還是不要當面好了。況且，爸媽估計也不會讓你再靠近我了吧。對不起，這些天裡，真難為你了。
對於我的不辭而別，請你千萬別怪我，因為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了。你們對我越好，只讓我越覺得自己該死。其實我很想說這樣不值得，無論你、還是茄子，都不值得為我做到這一步。但我開不了口，大概內心還是自私地希望你們能在意我吧。看吧，你們曾經所喜歡的女孩其實一點也不好，差勁極了。
小離，很感謝這些天裡你為我承受的一切，而這些話我一定無法當面說出來。不然我肯定又會像以前那個沒用的蘇冉沫一樣，哭得唏哩嘩啦的。也不知為什麼，我總是特別愛在你面前哭鼻子。可是我真的不想這樣了，你一定會笑我好沒用的。
還記得趙倩騙我們去KTV的那次麼？道哥欺負我時你跑來幫我。後來我本能地就躲在了你的背後。那時我自己都覺得好奇怪，明明我愛的是枷辰，卻為何選擇了你呢？也是後來我才意識到，大概你總像個大哥哥一樣讓我安心吧。不管是你安慰我時，逗我開心時，還是給我做意大利面時，我都能感覺到很親切很親切，只有你會無條件地愛護我從來都不傷害我。我總是想，如果我有個哥哥，那一定就是小離你這樣的吧。
最近呆在醫院的日子裡，我老會反覆做夢。
模糊的夢境裡總能聽到一個人的聲音在問我，冉沫，做我妹妹好麼？當我睜開眼時，卻又什麼都不見了，什麼依靠也沒能抓住。而我不記得了，小離，你有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嗎？你有問過我這個問題嗎？我總依稀記得，在某個陽光很好大家都很開心的時間裡，你似乎有這樣問過我。
可惜的是，當時的我並沒有在意。
如果你能再問一遍，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好，我做你的妹妹。這大概是比能當上枷辰女朋友更讓人開心的一件事了，肯定會是的。那麼，如果有來世……不行，不能說出這樣矯情的話，一定會被你嘲笑的。所以，哪怕只有這輩子，我也會永遠想念你。
說了這麼多傻話，也不知道你要作何感想了。還有就是，千萬別再去做傻事了。我已經不恨枷辰也不再恨傷害我的那些人，請一定要答應我。
我不想再因為自己而牽連到更多人，你會明白的，對不對？
抱歉，因為手腕割傷的關係，可能字跡不會像以前那麼好看了。
這次，是真的要走了。再見。
蘇冉沫幸好，並不是多麼華麗而決絕的分別信，因此看過之後我一點也不想哭。我只是悶得慌想掏支煙吸上兩口，可醫院是禁止抽煙的吧，於是我覺得有些憋屈了。我緊緊揣著手中的信，坐立不安，只能在病房裡瘋子一樣走來走去。
不能抽煙，不能哭。
那我現在要幹些什麼呢？要幹什麼呢？……
「小離，我趕來的時候，冉沫還在的。」茄子說話了。
「這樣啊，知道這哪裡有抽煙區麼……」
「她說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喜歡她，但她說很對不起她不喜歡我，讓我別怪她，以後好好對小雯。她還說別讓我通知你，因為她不想當面看到你，她說她有封信留給你了。她說她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我想起來了，廁所可以抽，茄子你有打火機沒，借下火……」
「顧小離。我X你大爺媳婦的！」突然地，茄子竄過來一個巴掌刮過來，將我叼在嘴裡的煙打落，接著他又狠狠推了我一把，而我偏偏很軟蛋地一下就倒地上了。我覺得渾身都沒有了力氣不堪一擊，索性不起身了，靜靜躺著。只覺得天花板真亮啊，亮得就像對面藏著另一個雪白的世界。
「你到底還想隱瞞到什麼時候啊？什麼事非得自殺、非得離開不可啊。昨天我不是把枷辰都喊來了嗎？他們不是聊得好好的嗎？怎麼今天說走就走了啊。你說話啊，你他媽倒是說話啊……」
「……」
「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天冉沫住院後，你就找我問了小雯的手機號碼？然後你就受傷了。你別以為我猜不到。你為什麼就不能說啊，我們是好兄弟啊！」
那秒，我笑了。
苦澀地笑了。
茄子你丫真蠢啊。我不想說是因為悲傷這種東西從來不能分享，它只會像瘟疫般歹毒地蔓延開來，致使每個人都痛不欲生。你為什麼就不能安分地接受這個不算太壞的事實呢？蘇冉沫出國深造有什麼不好？以後準是一人才啊。說不定若干年後上了新聞聯播，被國家主席慰問了我們還能指著電視說，看，快看！這女人可是我以前的暗戀對象呢……可你為什麼就要追根究底呢？況且你不是知道了大概麼？非得我親口承認嗎？
你到底是有多犯賤啊？
「聽清楚了，我現在就告訴你。我保證一字不漏地告訴你。」我慢慢扶起身子，疲軟地像個剛K完粉的小流氓，「不過，我還是堅持，先去廁所抽根煙……」
茄子從醫院出來後的表情並沒有想像中的憤怒。整個過程他只是平靜地點著頭，面無表情地接受這一切。但這更不像他了，這就好似張飛唱情歌林黛玉爆粗口一樣不正常。說完這些後我將冉沫留給自己的信甩到了他臉上，單手揪住他的衣領：「茄子我警告你，別做傻事。我已經做過一次了但是什麼都沒改變。所以你一定要明白，你要有什麼三長兩短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我說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