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我沒能撐下去,扶著路旁的電話亭一口吐出來,彷彿一股暗力鑽進了五臟六腑,它用力拉拽,而那些伴隨著悲傷的污穢嘔吐物便蓄謀已久地瘋狂地傾倒出來。頓時我感到輕鬆多了,我看著一旁緊揣著掃帚恨不能殺我全家的清潔員大媽,表示很抱歉。我無意弄髒您的管轄範圍,我一直是良好市民。如果可以我真想馬上全吞回去,就像那些傷害,那些柔軟,就算再他媽噁心,也不要這麼眾目睽睽的暴露在大庭廣眾。大媽,您懂的吧……
抽空之後便是輕微地眩暈,我靠著電話亭坐下了。
也不清楚呆了多久,頭頂的高溫在一瞬間消褪。接著大片的陰影蔓延而至,蓋過我的身體,影子,以及我所能看到的任何景物。仰頭看去,天空上方是低沉厚重的黑色雲層滾滾而來。「啪嗒啪嗒」的雨水稀疏落下,隨之越來越密集,下雨了。
——下雨天了怎麼辦?
記得有段時間特愛南拳媽媽的這首歌,只要一路過音像店放出來時,便會跟著五音不全地哼唱。每次枷辰聽到這句開頭都會適時地接上一句,「打傘啊。」他的表情非常認真。於是我笑啊笑,我說枷辰你真可愛,你一輩子的可愛都用在這裡了。
這麼想著,一把傘已經為我撐起。
我仰頭看去,真是枷辰。
枷辰你跟曹操是拜把兄弟麼?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你啊。有些天沒見了,除了微微曬黑的膚色還是老樣子,乾淨而清秀。此時少年僵著身體,高高舉起了一把洛可可風格的黑色遮陽傘。趙倩隨後出現了,她很不友善地望著我,滿臉「我名貴的遮陽傘為什麼要給你擋雨啊?」的表情。
枷辰回頭,「趙倩,你先回去吧。」
趙倩愣了下,「可是……」
「算我拜託你了。」他向來很少求人的,現在卻變得輕而易舉了。
「好吧。記得晚上的約會,老地方見。傘你先用著……」誰知趙倩今天也出奇地友善,她去馬路中央攔了輛車,半分鐘就消失得不見蹤影了,這個世界還真是太瘋狂了。
「你沒事吧。」枷辰轉而低頭看向我。
「沒事,有些累起不來了,快拉我一把。」我笑著伸過手。
枷辰俯身,遞過手。
「再近點。」我又說。
他又低下一點。
然後我一拳揮了過去!誰知這次枷辰沒中招,他很敏捷地避開了。果然是吃一塹長一智啊,我都不禁為他驕傲了。誰知他又伸出手,打算繼續將渾身濕透的我拉起來。於是這次我友好地伸出了手,抓穩了。起身後依舊毫不客氣地揍過去。這次枷辰沒轍了,誰讓他另一隻手還握著傘呢。
第二次,我非常愜意地給了他一拳。
少年咧著嘴,明明很疼卻不出聲。手中的傘繼續為我撐著。
這反而更讓我生氣了。枷辰,你是在可憐我們嗎?是利用完我們之後再露出一副寬容者高高在上的姿態來俯瞰我們嗎?你真讓人火大啊,火大到我巴不得立刻掐死你,我說真的。可我下不了手,原諒我這種窩囊廢除了裝模作樣地揍你幾拳外什麼都幹不了。誰能來代替我殺了你啊?大不了我代替他去坐牢。
「對不起啊,我剛實在是忍不住想要揍你一拳,其實我這人平時很君子的,今天也不知怎麼的就暴力了……」我疲憊地揮揮手,轉身了。那一秒,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他。
可枷辰沒打算這樣結束,他上前來拉住我,「雨太大了,你別……」
「給我滾開啊!」我用力推過去,他一個踉蹌滑倒在地,傘滾落在一邊,磅礡大雨中他很快濕透了,雨水順著他秀氣的劉海滑落下來,模糊了他好看的臉,以及那琢磨不透的深黑色眼窩。我終於有那麼一絲平衡了,你看,大家都一樣落魄了。
「枷辰,我問你,你真的還當我是朋友嗎?」冰冷酸澀的雨水已經流進了我的嘴角。
「……」
「回不上話,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簡單的一個問題你都回不上話了呢?」
「顧小離,你恨我是不是?」
「對,我他媽就是很你,恨之入骨!恨不得自己是出生在伊拉克難民區的人也好過認識了你。你這個混蛋,敗類,人渣!你瞧瞧你都做了些什麼?你背叛我們,出賣蘇冉沫。你把我們五人之間的友情踐踏得一文不值。現在冉沫讓道哥那狗雜種強姦還懷上了孩子,幾天前自殺未遂。我去找道哥卻給他當狗一樣踩在地上,讓他往臉上吐口水。這就是你枷辰親手造成的一切,現在你全知道了,你他媽滿意了?滿意了沒啊!……
回答我啊!枷辰!你為什麼還要出現在我面前?你到底想怎樣啊……「我嘶吼著,它發自最底端的胸腔,卻輕而易舉地穿透了雨水。
枷辰愣住了,臉色蒼白下去。
可我看不到愧疚,真的,一點也看不到。大雨繼續傾下來,哪怕明明如此近我們的距離還是被模糊地拉開好遠。
「……顧小離!事情演變成這樣又不是我想要的!其實一直以來你又知道什麼?你只知道自己喜歡的人,在乎的人,你所謂的友情所謂的道義!你覺得重要的事就義無反顧天經地義,你覺得錯的事情就一定全是錯的,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你!可你知不知道,你才是最自私的那個人!你真的在乎過我的想法嗎?顧小離我現在問你,你有在意過嗎!你又有問過我的感受嗎?你沒有,從來沒有!」
一口氣吼出這麼多話,還是枷辰有生以來第一次。
真是,精彩絕倫。
我就這樣讓他問倒了。是啊,母親早死、父親下崗、生活貧困潦倒,永遠悶悶不樂卻還要努力往上攀爬,除了我和茄子之外從不對任何人多看一眼,更別說信任和在乎。眼前的少年就是這樣一個極端的生命。可這不能怨他的吧,他又有多少選擇呢?
一恍惚,我就糊塗了。
如果連他都不能責怪了,我還能恨誰?可我想不到答案了,因為我感到渾身的力氣正迅速被抽空。眼前的視線再找不到焦距,大片黑色湧上來灌滿我的五官,世界為之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