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慶幸的是,記憶真是個好東西。如果我沒有記憶,又或者我的記憶不夠堅韌。大概很多年後,我應該想不起這一幕了吧。
路口轉角的小巷子裡,青萱正蹲在牆角的黑暗之中,身體縮成一團,顫慄得彷彿隨時都能被風吹散。她雙手用力扼住的嘴努力想要不動聲色,可大概真的壓抑了太多悲傷,淚水終於還是決堤了。哭泣聲越來越大,直至鋒利地劃破了黑暗的寂寥。
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幾分鐘前居然平靜地說道,我沒事了。
我上前靜靜抱住她。
她的身體真的涼到讓人心疼。她哭得更凶了,用力抓住我的衣袖,「……顧小離,我媽,她死了。她真的,死掉了……」
第二天,茄子找上我家來了。
他先是非常認真地匯報了一下昨天如何送冉沫回家,如何說了N個冷笑話逗她開心,如何自信已經超越了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甚至就要趕超枷辰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總之廢話一大通後就是想要告訴我,趁著今天陽光明媚萬里無雲,乾脆一起去找蘇冉沫玩。
「不行。」這會,我正倉促換上要出門的衣服。
「為什麼?」茄子一臉「我想不到你丫居然會拒絕」的難以置信。
「我今天得陪青萱,她想找個地方灑掉母親的骨灰。」
「好吧,」茄子表示理解,「那麼說,你順利移情別戀了?」
「……不知道,但是,我突然覺得最重要的不再是愛情啊、友情啊這麼虛無縹緲的詞彙了。我覺得大家都要開心點迎接高考才是最重要的。我還在努力,茄子你也加油,今天冉沫就交給你了,萬一到時冷笑話不夠打電話給我,不用客氣。」
「不錯不錯,這才是我認識的顧小離。要不改天咱們再找枷辰出來吃個飯言歸於好吧。」茄子非常開心,捧著我的臉狂吻起來。
「沒問題,但請先把你的臭嘴挪開。」
走出家門後,才發覺夏天的味道越來越重,看似溫暖和煦的陽光也變得毒辣刺眼了。走去公交車站的那幾分鐘裡,汗水流得像跳樓價大放送一樣。最終我沒敵得過自己的懶惰,攔了輛出租車往青萱約好的地方開去,那是城西的郊區地帶。
下車後,站在屋簷下等待的青萱已是一身素色,手裡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精緻的骨灰盒。陽光打在女孩潔淨的臉上,略顯憂傷,她的眼神也似乎迷失在這個白晃晃的季節中,找不到依靠,卻不是那樣畏懼。昨晚那個哭得跟個孩子似的人早不見了。
「你來了。」她笑下,聲音裡透著一絲沉重。
「嗯。」
跟著她走,穿過不算熱鬧的街區,以及一帶即將被拆遷的工廠。最後抵達了一座相對突兀的大山腳下。它的表層鋪滿了成片的淺綠色野草,大樹卻寥寥無幾。我抬頭往上望,總覺這個巨大而溫柔的山坡像一位慈祥的沉睡老人。這個比喻並不那麼恰當,因為青萱都沒有猶豫,便一腳踩到了老人的臉上,柔軟的白色布鞋下發出了輕微坍塌的細碎聲。
我愣了下,趕緊跟上。
很快抵達了山頂,兩人並肩坐在高處的一塊岩石上俯視著城市的全貌,那是一大片參差不齊的灰色水泥森林。高處的風很大,因此也不覺得那麼熱。「以前這座山和其他山一樣,不過後來發生了場火災。大樹全給燒燬了,所以現在才成了這樣。」青萱低頭看著雙腿間的骨灰盒。
「挺好的,我喜歡這種大山丘。」
「發生火災時,我才六歲。當時和媽媽一起站在自家陽台上望著這邊的火景。彷彿整個世界都在燃燒,你能聞到濃烈的燒焦味道,而飛舞的火星屑就漂浮在你眼前。那種感覺,彷彿末日來臨一樣……」
「就像電影《2012》?」我插嘴了。
「差不多吧。那晚即使沒有開燈,通紅的火光也能照亮整個屋子,外面救火車的警笛尖銳地響徹一夜。我很害怕、睡不著,於是媽媽摟著我一起睡。她靜靜躺在枕頭邊用手蓋住我的眼睛,自己卻盯著窗外的景色出神,還下意識地喃喃自語道:要是能燒死在這場火裡該好啊。她以為我沒有聽到,其實那會我沒睡著。我全聽到了,並一直記著……現在她死了,我決定把她的骨灰灑在這。我總是想,或許爸爸拋棄我們的那一晚,媽媽的心就死在了這場大火裡。」
說完這些,她試著將骨灰盒輕輕挪開一條縫。
狡猾的風立馬捲進去,帶出一縷縷灰白色的煙塵飛向遠方。青萱下意識地合上了,皺起的眉間帶著害怕失去什麼的恐慌。第一次她沒有了以往的決絕果斷。眼前的人不再是那個做任何事都舉重若輕的堅強女孩了,她只是深深埋下頭,再埋下頭。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緩緩蓋過她的手背,然後握緊。
只是很想,幫她一把。……
大理石的骨灰盒蓋輕輕挪動著,發出沉重得像是齒輪磨合般的「卡嚓」聲。而缺口一點點擴大,直至徹底打開。根本不用故意去傾灑,迎面而來的風已經善意地將它們帶走。這些細小到一眨眼就消失不見的塵埃成片飄散向遠方,彷彿一個打碎的沙漏。
青萱的眼淚還來不及落下,手中的重量已經流走。
「骨灰盒,就這樣,空了。」她幽幽說道。
「是呢,伯母走了。」
「小離,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你會把我的骨灰灑在哪裡?」
「……」
我沉默了,只覺得喉嚨異常乾澀。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這大概真是自己的生命中最不願意去回答的一個問題。可身邊的女孩問得那樣認真,認真到我不能打個哈哈就含糊過去,或者矯情地說,放心有我在,你不會死。她想聽到的一定不是這樣的敷衍。
「我會將你留在身邊。」我說。
女孩笑了。
耳邊的世界,依舊還有風。
這是我單獨陪過青萱最完整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