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是,某個深夜她還是打來了電話。睡覺時手機塞在枕頭底下卻從不關機的壞習慣在這一刻讓我無比自豪。我平躺著,看著窗口倒掛的月亮,以及輕輕擺動的透光紗簾。那一刻,突然就覺得世界寧靜得很不真實。
「睡不著,想聽聽你的聲音。」女孩說。
「沒問題。按照約定,作為狗當然要竭盡所能滿足你的任何願望嘛。想聽點什麼,主人?」
「隨便吧。」
「隨便?那好,咱們從隨便雪糕說起吧……」
那晚,我一個勁地說啊說。拋掉不讓冉沫傷心的枷辰,才發現自己一路走來值得歌頌的事少之又少。原來曾經大部分的快樂都是建立在對枷辰的摧殘之上啊,看吧,因果報應就是這回事。大概那丫從很早很早以前就開始恨我了吧,恨之入骨。
而很多天前的那一拳揮下去,直到現在手關節還隱隱作痛。我便知道,完了,真完了,我們之間拉扯開了一道血肉模糊的距離。但話題還得繼續不是麼?
於是那晚,我只好將一些三姑六婆左鄰右舍都抓來湊數,試圖講成一個曲折動聽可歌可泣的民間恩仇錄。不幸的是講到後面自己也不能自圓其說,比如明明四樓家把五樓家的狗給毒死了,後面幾場裡,那隻狗又突然出現了,並成為抓獲六樓家小偷的關鍵存在。於是我只好打個補丁,解釋說:那隻狗是之前被毒死的狗的遠房親戚,長得一模一樣。
謝天謝地,電話那端的蘇冉沫只是純粹地笑啊笑,並不拆穿這個三流腳本。然後一不小心我們就把電話打爆了,直至天亮,天邊殷紅色的朝陽爬進窗口,刺得眼睛生疼。於是我試著溫柔地問,「天都亮了,冉沫你累不累啊?」
「嗯,累死了。」
「那你怎麼都不掛電話。」
「掛了,又睡不著。聽你的聲音能讓我好過點。」
「該不會,你趁我講電話時偷睡了很久吧?」
「是吶,這都被你猜到了。」
「話說移動要多幾個你這樣的顧客非開心死。好了,快準備下,我馬上來接你上學。」
「不想起床。」
「不行,乖。一會給你帶酸奶。」
「好。」聽到酸奶女孩就精神了,這些溫暖的小細節總讓我錯覺她正在自己死皮賴臉的關心下漸漸恢復元氣,若真是這樣就好了。掛斷電話後我緩緩坐起身,只覺腰酸背疼,摸了摸徹夜未睡的臉龐,粗糙得像是龜裂掉的泥土表層。那時我才漸漸明白,當一個人試圖執拗地用生命去守護某些美好時,便是蒼老的開始。
當晚放學後我蹲在校門外的路旁抽煙,臉上是徹夜未眠而浮腫的黑眼圈,黑得那叫一個文藝,那叫一個哥特,儘管同學們都說更像是吸毒犯。
一旁蹲著的還有茄子,他的任務就是陪我一起等蘇冉沫出現,然後有多遠滾多遠。
「大概,咱們是真的回不去了吧。」當我說出這句話時,明顯感覺到他臉上流過的一絲若有若無的失落。
「枷辰和趙倩,你和冉沫。」茄子撓撓後腦勺,「看上去,我似乎給拋棄了呀。」
「哪有,你不是還有小雯嘛。」
「哈哈,也對也對。」茄子丟掉手中吃剩的燒烤串,聳起書包。這會,蘇冉沫穿著整潔的淺藍色校服走出了校門口,她嬌小的身影在蜂擁而出的興奮人群中顯得安靜寂寞而格格不入。
「你的公主來了,我就不當電燈泡了。」茄子起身。
「你不會,生我氣了吧?」我試著問。
「不會的,其實這些天裡我也想了很多,如果蘇冉沫身邊的人是你,大概更讓人放心吧。至於枷辰,對於他的事,不知怎麼的我就是沒法像你一樣生他的氣,其實,他也挺不容易的……」我愣了下,胸口湧上一股暖流。明明他的話沒有改變任何事情,卻總能讓我感到安心。就像那晚旅館裡他熟睡時的鼾聲一樣。或許,這就是好朋友吧。
「茄子,謝謝你。」我鼻子一酸。
「真感謝我就快借幾百塊大洋來花花,哥們最近手頭緊。」茄子口氣立馬猥瑣了。
「同學你是誰?咱們很熟麼?」當然,比猥瑣,我不輸他。
茄子滾走後,冉沫才慢慢走到我跟前。和往常一樣我靜靜陪著她,步行回家。
女孩微微低著頭,只有在過馬路或者我說蹩腳笑話時她才會稍微提起視線。她是真的變了,總覺得任何事發生,對她而言都是波瀾不驚了。她的心情像一個吸水太多最後失去張力的細胞,快樂時不再咧嘴大笑,難過時也只是微微垂下眼。
我真的以為,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讓她吃驚的事了。
除了,某個人。
然後,某個人出現了!
我想我真的淪為了一條狗,當人行道對面的枷辰和趙倩親密纏在一起的畫面還來不及印入眼裡時,鼻子就已嗅到了一股不善的氣息。隨之抬起頭,我的第一反應是:怎麼巧得像在拍偶像劇啊?而且如果這真是一部偶像劇,我堅決不承認自己是炮灰男2號!
冉沫的身體是短暫的僵硬,接著她將蒼白的臉昂得更高了。抓住了我的手臂,很用力,那是彷彿要毀掉一件事物的力量。
然後她說,「我們走。」
狹路相逢,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這句話的份量,它讓我切膚地疼痛。
十幾秒後,我的肩膀微微撞到枷辰的肩膀。很輕微地,便擦出了一片荒涼的沙漠。它的廣闊足以困住我們十幾年的友情,直到慢慢死去,腐朽。而我天真地以為,最殘忍也莫過於此。至少我挺過來了。是的,我顧小離他媽的挺過來了。
可身邊的人卻未能倖免。
手臂上的力量遽然消失,當我回過神,冉沫已經轉身朝枷辰跑去。我探出手,紅燈卻亮起。急駛而過的車輛阻絕過來,將我無情地隔開。若有若無的視線之中,我無力地看到冉沫以一種頹敗的姿態追上枷辰,並繞到了他們前面。
「這些天你不來學校,電話也不接,一直躲著我。就是因為她?你真的,跟她在一起了嗎?」冉沫難以置信地喊著。
「……」枷辰不說話,沉默永遠是他最大的殘忍。
「為什麼,為什麼你現在還能這麼平靜啊。」冉沫上前抓住了枷辰的一隻手,「枷辰,你回答我啊,為什麼你能當作這些天的一切都沒發生?
可以把我當成陌生人?你都不在意我身邊的人是誰嗎,顧小離是你的好朋友啊,哪怕我現在跟他在一起你也不在意嗎?為什麼啊,說話啊,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啊……「
「我們已經分手了。」枷辰輕輕甩開手。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冉沫不肯罷休,又抓過去。
「如果你要聽對不起,我已經說過。」
「我不要聽這些,我要你回來,變回以前的枷辰……」
一旁的趙倩終於按捺不住了,上前用力推開了她。「蘇冉沫,你有完沒完?不要老是擺出一副全世界都欠了你的樣子,愛情就是這樣,不愛就不愛了,有什麼好糾纏的。當初我站在弱勢時,你們誰又同情過我?今天我很鄭重地警告你,你怎樣是你的事,別在這裡發瘋了,否則休怪我不客氣……」她抓住了枷辰,「我們走吧,別理她。」
少年點點頭,隨後兩人冷漠地轉身。
「趙倩!都怪你,都怪你一切才會變成今天這樣!」冉沫失去了理智,衝上去拉扯住趙倩,「都是你做的吧,別以為我傻,我不知道。你這個陰險小人……」
「莫名其妙,婊子,這是你自找的!」趙倩怒了,反手揪住了蘇冉沫的頭髮,將她甩倒在地。臉色蒼白的冉沐咬著牙,再次起身撲過去。很快兩個女人扭打在一起。
枷辰站在一旁,靜靜看著。
你能想像麼?他根本不在乎任何一個人。他只是疲憊地看著眼前的爭吵,目光游離到很遠的地方。他白色的消瘦身影就像一個源點,閃耀著與這個世界任何一個時間都格格不入的光芒,讓人疏離而惶恐。
我正努力朝她們走近,可瘋狂的車輛飛快地從我腳下壓過,讓人寸步難行。還差一點,我告訴自己,還差一點就能上前保護冉沫了。然而時間等不及了,完全處於上風的趙倩已經暴戾地揚起了右手,眼看就要朝冉沫的臉揮下去……
「住手!」
高舉的手被另一隻手抓住了,是青萱。
她很意外地出現在了這場混亂的局勢中,以一種長驅直入的果敢方式阻斷一切。明明她是那樣單薄,身體中卻似乎流動著一種厚重的不容抗拒的力量。她倔強地單手阻止了趙倩,另一隻手護在了冉沫身前。
「讓開,少管閒事。」趙倩吼道。
「給我停下。」青萱不依不饒。
「啪……」很突然地,一個巴掌揮了下去。
趙倩的另一隻手也沒閒著,不偏不斜抽在了青萱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