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回家時,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明明已是夏天,雨水還是細密頻繁得更像是在清明。我安靜地仰起頭,每一滴雨都在墜地的瞬間染上了夜色裡特有的凝重橘黃色,淅淅瀝瀝地打落在臉上,冰涼的溫度勾起皮膚細微地癢。
什麼時候濕漉漉的世界才能離我而去啊?
這樣問著,沒人回答。
我喜歡夏天,喜歡把一切事物烤到扭曲變形,把它們的輪廓打得黑白分明的酷暑。我懷念籃球場的汗水味道,懷念乾爽的夾板拖鞋和大褲衩,懷念便宜又好喝的啤酒、可樂,酸到掉牙的冰涼粉。我還懷念茄子不會游泳卻死命掙扎的吵鬧聲,以及枷辰長時間潛水後冒出頭來急促呼吸的樣子。但我最最懷念的,一定是我罵茄子死變態,罵枷辰假正經後,總能被他們迅捷地回罵過來。
然而現在。我只是挎著書包,一個人。
走在這場能濕潤臉頰又不足以模糊視線的雨水中,懷念著過往那些如同呼吸般觸手可及的散碎時光,耳邊不再有他們的聲音。突然想起茄子曾對我說過的話,他說,小離啊,其實你才是個敏感纖細悶騷到像娘們一樣的極品啊。那時我渾身雞血地直嚷著要拚命。
諷刺的是這一刻,我卻柔弱地承認了。
可就算我敏感我纖細我悶騷我他媽丟了男人的臉,我現在忍不住憂傷,忍不住難受,忍不住想哭想回到過去,我希望所有人都好好的,好到就如同在看日式輕小說般溫暖自然,不要太多過山車一樣跌宕起伏的狗血奇情,不要複雜得像在玩一場勾心鬥角的紙牌遊戲。
僅僅是這樣,有錯麼?
一聲急剎從路口的轉角處傳來,野蠻地將我從思緒中拉回來。聽上去像是發自沉重的大卡車。我心一沉,直奔過去。
然後我看到了蘇冉沐。
這會兒她跪在馬路中央,精神恍惚,手裡的便利袋和東西灑落一地。但所幸並沒受傷。司機打開門從兩米多高的車上跳下來,謾罵道,「你他媽不長眼睛啊?亮了紅燈還橫馬路。那麼想死說聲,下次老子直接碾碎你的腦袋……」
「對不起,對不起這位大哥,給您添麻煩了,別往心裡去啊……」我忙衝上前老氣橫秋地發了一根煙,點頭哈腰賠不是。司機這才憤憤地上車,走前還嘀咕了幾句。我趕忙蹲下身幫冉沫收拾東西,再拉起她走到路邊。
「你怎麼了呢?」
「……」她不說話,眼裡分明死灰一片,像是行屍走肉。
「你剛才很危險,這麼晚了一個人在大馬路上亂走。還有,這些天為什麼都不來學校,你還要不要高考了?」我急了。
「餓了,想吃點東西。」她輕輕動了下嘴,聲音微弱。
我一把搶過袋子打量,裡面都是些沒營養的零食,「就吃這些?你家裡人都不在嗎?」
「出差去了。」回答得有氣無力。
「所以你才一連兩個星期都不來學校,老師打電話你也不接?蘇冉沫,你到底在想什麼啊,一個枷辰至於讓你這樣麼?!你醒醒好不好,他……」顧小離,你想說什麼?你想說,他今天親口說一點也不喜歡你。是的,他壓根不在乎你。可是這麼殘忍的真相,為何要從我的口中道出?
「他怎麼?枷辰他說什麼了。」她扔掉東西,上前抓住了我。生命的炙熱在這一刻又回到了深陷的灰色瞳仁裡。
「他說,他說他其實還是很喜歡你的。但現在他只想學習,所以才暫時分開。」
「那他跟趙倩呢?」
「因為,因為他怕趙倩傷害你,所以才故意答應的。」
「是麼?呵,這樣啊……」她笑了笑,俯身去撿袋子。那個動作很慢很慢,單薄的身影像一道傷口,斜斜拉扯在夜間的馬路上。再次仰頭看我時淚水已經靜靜溢出來,「真好笑,明明知道你在騙我,心底居然還忍不住開心了一下,是不是很可憐?這些天裡,我就是靠著這些幻覺才撐下去的……小離,你還是別管我了,回去吧……」說著她繼續前行,幾乎沒有半點留戀的姿態,轉身,離開。
如此脆弱,如此的不堪一擊。還真是,叫人生氣啊……
難以置信不是嗎,曾經美好而單純的一個生命,現在輕而易舉便給摧毀了。而我還站在廢墟裡,用染滿鮮血的雙手掙扎著,哪怕掘地三尺,似乎也想要挖出點什麼。這樣想著我喊住了她,「嘿,你家冰箱裡,還有儲備食物嗎?」
「……」她疲倦地側目。
「我給你做頓吃的吧。」
「算了……」
「蘇冉沫你搞錯了,我剛可沒有在徵詢你的同意。」我強勢地走上前,直視女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複道:「我給你做頓吃的。」
第三次來蘇冉沫的家。卻是頭一次,打開門後感受到了奢華氣派以外的東西。偌大的屋子裡沒有亮燈,茉莉花味的清香劑夾雜著清冷和寂寥撲面而來。沒人在家,沒人在意過她的傷痛。只有她一個人,一個人。這種感覺,讓我恍惚回到了很多年前。
回到家的蘇冉沫像是完成了一件萬分艱辛的任務。她沉重地舒了口氣,將東西隨意地扔在地板上、脫掉鞋子,都懶得開燈便一頭倒向沙發,然後抓著抱枕捲縮成一團。以前那個活蹦亂跳的女孩,那個把拉著喜愛的人去日本一起追櫻花當成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的女孩,那個玩紙牌遊戲睡著時還貪戀地抓住公主卡片不肯鬆手的女孩。真的,就不見了。
我打開了燈。除了屋內的黑暗被瞬間照亮,寂寞並沒有驅走一絲一毫。
我走向冰箱,挑選了一些蔬菜和生鮮,跑去廚房準備。煮好飯後,轉身想問下冉沫愛吃什麼?發現她已經睡了。大概,逃避現實的人總是會依賴上睡眠,只有在夢中逝去的美好才會回來。可是醒來,現實也會加倍的殘忍。於是就這樣惡性循環,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直到整個世界都變得輕盈柔軟,像是自己織好的一個繭。
而這種懦弱的小伎倆,很多年前我就不用了。
很快我就烹調出一份不算太正宗的意大利面,自認為還是不錯了。我將盛好面的碟子放在了沙發前的茶几上,轉身去清理廚房。再回到客廳時冉沫已經悄悄醒了,正吃著。雖然動作有點機械,但一口接一口的頻率告訴我:她是真的餓了。
很快她就吃完了,繼而抬頭看向我,目光單純,「我還餓。」
「稍等。」我笑了。
第二碗意大利面被送出來後,等得不耐煩的冉沫拿過叉子,迫不及待地捲起麵條,塞進嘴裡。而我呆在一旁,望著她好看的側臉出神。
「好吃麼?」
「嗯,而且很香。」謝天謝地,至少,她肯開口說話了。
「那多吃點。」
「感覺,小離什麼事都會做,就像萬能的。」她低著頭,聲音很細。
「不過修了一次電腦,做了一份蹩腳的意大利面,就被說成萬能的。你還真容易滿足啊!」我咧嘴笑了。
「可是,我就不會。」
「其實我會這些也不是天生的。小時候爸爸成天喝得爛醉不務正業,媽媽又得出去賺錢,我一個人在家沒人管,不自學幾招會沒法活的。」
「對不起,讓你提起這些事……」一瞬間,錯覺以往那個細心善良的蘇冉沫又回來了。
「不會,我現在家庭很幸福啊。老媽改嫁後日子好過多了,我不過是在憶苦思甜。多想想小時候,才能鞭策自己更愛惜現在的家嘛,哈哈……」
「原來,是這樣啊。」她疲憊地笑笑,放下叉子。
「吃飽了?」
「嗯。」
「我去刷掉碗。」
「不用,我自己來吧。」她忙搶過碟子。
「別跟我客氣了,你好好休息就是,爭取早日返校。」我死活搶過來,怎料太滑不慎脫手,最後碟子「砰」的一聲碎開在地。這下算是丟臉了,剛還給誇是萬能的,立馬就華麗麗地摔碎了人家的碟子。而且這碟子從精緻的做工來看肯定價值不菲,估計得給她做上半個月的意大利面才能抵消了。我手忙腳亂俯身去撿,壓根忘了還有掃帚這種東西。於是一不小心又丟臉了——讓碎片華麗麗地劃破了手指。
倒不是很疼,縮回手卻發現血正非常誇張地溢出來,很快就染紅了半邊手掌。我的第一反應是:喂,拜託,右手的中指大哥,爭氣點啊,您是用來鄙視別人的,不是用來在美女面前流血丟人的啊。
無奈,只好將手指頭塞到嘴裡,試圖把血全部吸掉毀屍滅跡。結果太急嗆到了喉嚨,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這下好了,真是夠熱血、夠暴力、夠驚悚啊。外加一個沾滿血跡的真皮沙發和兩個昂貴抱枕要賠償——這得多少碗意大利面啊!
一旁的冉沫給嚇壞了,立馬找來急救醫藥箱,給我利索地包紮一通。幾分鐘後我的中指便被纏成一隻臃腫而喜感的白蘿蔔。重點是,血還是止住了。
這會,兩人都還跪坐在地。
她的鼻息離我很近,近到勾人犯罪的距離。她的臉不經意地歪著,仍在處理那只被白繃帶纏繞得水洩不通的中指。她的眼簾垂下,那裡閃爍著彷彿觸手可及的美好光澤。多年後記起,大概,這一刻才是彼此之間最遙遠的距離。
遙遠到,你無法抓住她,我也不能擁有你。然而我們現在卻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坐在一起,親密得像是戀人。
「我沒經驗,包紮得不好,呆會你回家自己再處理下,別感染了。都快高考了,萬一影響到握筆寫字會很麻煩的……」她又抽出紙巾,為我擦著嘴角的血,「還有,以後受傷了別用嘴巴處理,不衛生……」真諷刺啊,從來以不要臉著稱的自己也會有這樣一天——不敢正視眼前女孩的目光,只能低頭,再低頭,成片的憂傷藏在了黑色的眼影下。
那個沉默如千年之久,只為醞釀出一個瘋狂。
「蘇冉沫。」
「嗯?」
「你知道嗎?以前趙倩曾罵我說,我就是一條狗。永遠只知道守在你們身邊搖尾巴,討主人歡心,哪怕主人並不在意我……」
「小離……」
「那時我很不服。我覺得我只是太在意大家快不快樂,因為如果你們都很快樂那麼我也會很快樂。可是現在,我才發覺你們並不快樂,枷辰、你,甚至是茄子、青萱,都不快樂。然而我明明沒有做錯什麼……」
「小離,我……」
「請讓我說完,不然我怕再也沒有機會了。後來我才發現,原來狗是只能屬於一個人的。怎麼能奢望它取悅所有人呢,又不是馬戲團的小丑,況且就算是放下自尊的小丑仍會有觀眾扔雞蛋吧。所以至少……」我抬起頭,「至少,枷辰不在的時間裡,讓我來做你的那條狗吧。我真的,已經不介意了。」
女孩呆住了。
片刻後才緩緩伸出手。像上次那樣,勾住我的背脊。並沒有多開心幸福,只是簡單、自然,甚至憂傷地,輕輕抱住我。
「這真是,我聽過最奇怪的表白了。」不知不覺,淚水濕潤了我的衣衫。
「反正今天也夠丟人了,不差這一次。」
「那麼,這條狗會每天接我放學嗎?偶爾陪我逛街嗎?需要懷抱的時候可以讓我抱一下?肚子餓的時候還給我做意大利面?而且我不准它吃狗糧,也沒時間牽它去散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寵它多久……」
「可以。」
「那,我試試吧。」
「謝謝。這也是,我聽過最奇怪的接納了。」
本以為真的需要花大量時間去照顧蘇冉沫,當然我非常樂意。但事實上,那晚在她提出的眾多要求中真正需要履行的只有一件事——每天準時接她放學回家。不知不覺她返校已有些天了,卻從沒向我提過任何要求。比如約會,比如借我肩膀,比如意大利面什麼的。都沒有。
大概我高估了自己被需要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