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樓挪動著腳步,緩緩地向我走過來,直到那時我才發現他的懷裡居然抱著一個玻璃魚缸,裡面的金魚正是我小時候送給他的那種品種,只不過,如今游在水裡的是相依相偎的兩條罷了。
他將魚缸舉到我的面前,輕聲對我說:「蘇夏,聖誕快樂。」
他說話的時候,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跟高橋如出一轍地把彼此當成了空氣。
然而高橋明顯沒他那種好脾氣,在他將魚港舉過來的時候,突然將我向後一拉,迎手一推,那魚缸便出趙小樓的手中滑脫,啪的一聲碎成了好多片。
趙小樓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我甚至能清楚地聽見他咬牙時發出的咯吱聲,我看見他的拳頭微微攥緊,因為長時間捧著魚缸被凍紅的皮膚下面骨節蒼白,空氣中火藥味十足,大有一觸即發的可能。
其實那一刻,我本想上前安慰趙小樓幾句的,可是高橋的手指緊緊地箍在我的胳膊上,使我根本無法前行。
好在那一天趙小樓最終還是忍住了,他面無表情地蹲下身來,開始將地上的碎玻璃收進一個稍微大一點的殘片裡面,不遠處的地方上,兩條紅色的金魚還在垂死掙扎,尾巴拍打在地方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室外的氣溫很低,魚缸裡的水才剛剛潑到地面上,就已經結了一層薄冰。
剛才,魚缸在高橋身邊碎掉的時候,有一部分水濺到了他的鞋子上,此刻已經濕透。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鞋,無奈地笑道:「鞋子髒了,你先回宿舍吧,等我去換一雙。」
說著話,他就勢一拉,輕輕地將我擁入懷裡,低聲對我說:「記住,以後不要跟趙小樓有任何瓜葛,更不許接受他的禮物,要不然我會生氣的。」
在親眼看著我走進樓道以後,高橋才轉過身向著自己宿舍的方向走去,而在他的背後,趙小樓還在小心翼翼地收拾著殘局。
望著高橋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樓的拐角,那一刻,我突然很想衝上前去幫趙小樓收拾那些似乎怎麼揀也揀不乾淨的殘片,我覺得剛才砰然碎裂的不單單是一個玻璃缸,同時還是一顆破碎的心。
可是,我的腳步一直停留在原地,始終沒有向前跨出那一步。
我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蘇繁夏,你現在是高橋的女朋友,而且趙小樓也有了別的女孩,現在的他已經跟你毫無關係。
雖然心中明明已經有了明確的定位,但為什麼,看著對面男孩孤單背影的那個我,還是微微地傷了心。
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重新走到趙小樓的面前對他說句謝謝的時候,周白桐已經從樓上衝了下來。
她只穿了一件睡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到趙小樓的面前,然後弓下身來將兩條奄奄一息的金魚捧進了手心裡。
我聽見她用一種哽咽的聲音問趙小樓,她說:「趙小樓,這兩條金魚可以送給我麼?」
趙小樓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然後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好。」
當周白桐宛若手捧星辰般捧著那兩條金魚從我身邊心滿意足地經過時,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該死。
我跟在她的身後走進宿舍,我看見她用自己的臉盆盛了水,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兩條金魚放進水中。
因為擔心水溫太低,她甚至還把臉盆放在了暖氣片上。
其中那條大一點的金魚,在進入臉盆之後,暢快地游了起來,而那條小一點的,也許因為太久沒有呼吸的緣故,像是已經死去。
它就那樣安靜地漂浮在水面上,露出圓滾滾的白色肚皮,只有魚鰓還在若有似無的鼓動。
周白桐雙手合十,緊緊地握在胸前,我聽見她用一種異常虔誠地聲音小聲地喊著:「加油,加油,加油!」
我站在她的身邊,屏住呼吸,那一刻,我們兩個人的靈魂彷彿跟那條小魚緊緊地連在了一起,彷彿正在與它共同經歷一場涅槃般的盛大洗禮。
幾分鐘之後,那條小小的紅色金魚積攢了足夠的力氣,猛地翻了一個身,向著另一條游去。
「呼。」
我和周白桐同時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緊接著,她便翻了我一個白眼。
我坐回到床上,盯著不遠處的臉盆,腦海裡再次浮現出四年前那個夏夜的情形——長時間坐在沙發裡沉默不語的高橋,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站起來,登登登地跑上樓去,一下子撞開了趙小樓的房間。那時的趙小樓已經被帶進了公安局,房門一直都是虛掩著的。高橋再次走出房門的時候,懷裡抱著那只玻璃魚缸。
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邁進廚房,將魚缸放在煤氣罩上,打火,點燃。
那一天,我就那樣安靜地站在廚房門口,眼睜睜地看著玻璃缸裡的水逐漸升溫,我看見那條可憐的小魚拚命地想要躍出水面,卻又一次次徒勞無獲地跌進熱水裡,它在魚缸裡,拚命地游,拚命地游,直到再也沒有力氣,直到被翻滾著的開水煮熟。那時,我多想衝上前去把它從高橋的手中救下來呀,可是我不敢。
我知道他痛恨趙小樓,痛恨關於他的一切。
因為這件事情,整整一年時間裡,我都會經常做同一個噩夢,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小人魚,被人扔進滾燙的開水裡,我拚命地掙扎,跳躍,喉嚨裡卻發不出絲毫聲響。
但是,我不怪高橋,我想,我能理解他當時的心情。
你猜我和高橋到電影院看電影的時候看見誰了,我居然看見了光頭勇和趙綿綿,而且趙綿綿是以一種很親密的姿態挽著他的胳膊。
他們倆人就坐在我們前排,捧著一桶大大的爆米花,旁若無人地吃個不停。那天的電影是號稱「催淚彈」,據說去看電影的時候要自備紙巾的苦情片,但令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趙綿綿會在男女主角天人永隔的高潮部分大笑著對身邊的光頭勇說:「操,這點破事有什麼值得哭的啊,老娘的故事要寫出來,估計都能拿奧斯卡最佳編劇了,沒勁,沒勁。」
她的聲音那麼大,彷彿整家電影院是她家開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