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月時,蘇寧涼基本丟開了枴杖,剛開始走路時骨折的左腳有點不敢沾地,不過她自己認為,她的再生力和火蜥蜴是一個段數的,跟她同樣傷情的要達到她這樣的康復程度,起碼得花半年時間。
電話響起,看到梁哲的名字時,蘇寧涼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梁哲啊,找我什麼事?」
「給你一個小時梳妝打扮,然後出來陪我去買iPhone。」
「醫生說我需要靜養。」蘇寧涼懶洋洋地說,「再說,我現在正宅得身心舒暢呢,出門要換衣服、要拾掇自己,要完成-史前動物-到-智慧生物-的大變身,多麻煩啊。」
梁哲不依不饒:「得了吧你,那天你為了沈某人從法院傷心欲絕地走回來,好幾站路都不眨一下眼睛,少拿那些有的沒的借口敷衍我。」
「好吧好吧,我不是嬌花不需要憐惜。但我還是不去,一窮二白的人經不起你買iPhone的物質刺激。」
梁哲無奈地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悶得都要發霉了,巴不得跟著我一起出去逛逛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老實交代,拒絕我的真實原因是什麼?」
「什麼事兒都瞞不過你。」蘇寧涼的聲音低低的,「下午我想去醫院看看同學。」
「是林琅吧?」她說得含含糊糊,梁哲心裡卻跟明鏡一樣,自告奮勇地要和她一道兒去。只要能多一些時間和蘇寧涼在一塊兒,就是充當無償搬運工幫忙拎拎水果他也是甘之如飴的。
蘇寧涼沒吭聲。也許人在生病的時候都是最脆弱的,總渴望有個人能陪在身邊無條件的寵溺你。單是梁哲那張漂亮的臉蛋,看著也能讓人心情大好。更何況,他和沈北熠一樣,身形頎長,平平凡凡一件體恤也能穿得別具魅力。
夏天,太陽把世界炙烤成一隻碩大滾燙的鍋子,人就是那鍋子上一枚枚黏來黏去,彼此都透不過氣來的煎雞蛋。偏偏前方還施工修路,交通擁堵,車挪著前進,路況像怎麼甩也出不來墨水的鋼筆,磕磕絆絆得直教人萬念俱灰。
赤日炎炎,不光司機等的焦躁,乘客也罵罵咧咧火氣挺大,蘇寧涼在這個過程中咬了無數次下嘴唇,梁哲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說別急,慢一點有慢一點的好處。
他臉上溫柔而憐惜的神色讓蘇寧涼瞬間失了神。
梁哲卻不知道,透過他的身影,蘇寧涼想起來的,卻是另外一個人。他和梁哲一樣,有著頎長的身形,即使容貌模糊看不分明,遠遠的就給人一種玉樹臨風的感覺。只是,那樣明亮而有修養的男生,和自己有著截然不同的出生,這樣的差距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兩人之間必然存在著無法逾越的鴻溝。
正因為此,她不動聲色的離開了。
以後,也許再也不會相見了吧?
車終於重新動了起來,乾燥的煙塵裹著窗外景物往後飛馳。離醫院越來越近,看著週遭漸漸熟悉的景物,蘇寧涼的思緒終於從沈北熠身上拉了回來。醫院門口,她和梁哲在花店裡挑了一束顏色和味道都很淡雅的康乃馨,然後深吸了一口氣,沉默地往住院部走去。
病房的天頂懸一盞花形吊燈,溫暖明亮的橙色光芒下,林琅安安靜靜地躺著,萬競鵬則在一旁忙上忙下。門響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看見蘇寧涼後又扭過頭去,繼續收拾散落在床頭櫃上的東西。那不帶絲毫感情的眼神,像是見到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梁哲對他這種輕慢無禮的態度非常不滿,臉上立刻烏雲聚攏,帶著輕視的語氣壓低聲音問蘇寧涼:「他就是萬競鵬?」
看上去是每個班裡都會有的那種謹慎踏實的男生,穿戴整齊,目光堅定,成績不拔尖,做事有分寸,因為顯得沉穩可靠而容易得到大部分人的好評。
也沒有帥絕人寰,但勝在氣質很好,所以有種別樣魅力。
蘇寧涼默默盯著他慢條斯理的動作看了一會兒,思緒飄得很遠。從同一條起跑線出發,萬競鵬已在時光裡茁壯,同時也被時光偷換,曾經住在那個瘦小身體裡的「蘇寧涼無話不說的摯友」,理所當然地像霧氣一樣揮發,無跡可尋。
她看到床頭櫃上有個飲料瓶剪成的花瓶,插了一捧已經委頓的百合,枯槁焦黃的花瓣亂七八糟地聳拉下來,便走過去把它們攏了攏取出,替換上手中新鮮的康乃馨。
顏色艷麗的花會刺激人的神經,令人看了煩躁,香味濃郁的花則會引起人咳嗽,或者造成過敏,都於病人的病情不利,這些梁哲在挑選時都替她認真考慮過。
蘇寧涼一邊插著花一邊找著話題:「病房裡擺點花不錯,可以增添點生氣。」
萬競鵬頭也不回地說:「不是我買的。我要是有那個閒錢,不如填補在她醫療費的大窟窿裡。」
蘇寧涼陡然尷尬,手裡康乃馨的莖幹上猶如一下子長出了細小的銳刺,扎得她拿不穩:「我上次打到你賬戶裡的錢,收到了嗎?」
「那點錢,根本只是杯水車薪。」還真是一點不留情面的回答。
被人當佈景太久的梁哲聽到「那點錢」就沒能按捺住,離弦的箭般衝過來,蘇寧涼先發制人拉住他:「梁哲!」
萬競鵬面無表情的看了兩人一眼,「梁哲?你的新男友?」
「對,我就是。」梁哲插到二人中間把胸口一挺,「往後欺負蘇寧涼的時候給我當心點,哥不是吃素的。」
這時,病房的門沒由來的「吱嘎」一聲,說不好是被推開還是帶上的聲音,三人齊齊循聲望去,那裡又空無一人——也許是風。
這一拍休止符置入劍拔弩張的氣氛,意外地稍許緩解了三人的緊張情緒。
蘇寧涼牽強一笑,逕直來到病床前,目光沉默地停在沉眠不醒的病人身上。
女孩蒼白消瘦,闔著眼瞼,濃密而錯落有致的睫毛像舒展的蝶翼,在臉頰上投下一片月牙形陰影。她睡得很安詳,彷彿正置身一個節奏舒緩的美夢中。
——但是這種恬靜卻被那根突兀插進她鼻孔的綠色輸氧管打破了。
蘇寧涼看著她,說不清她美是不美,可愛還是清秀,因為那鼻子眼睛都看太久,已熟悉到無法分辯和評判。是的,絕對比她端詳鏡子裡自己臉的次數還要多得多,也不管多久未曾相見,那容貌也泛著不需要溫習的熟悉。
滲透進了四肢百骸、血液和骨子裡的熟悉感,恐怕直到宇宙洪荒那一天也無法散去。多少次,往事一件件輪番碾過她的心,那裡面即使沒有自己的參與,也有這個女孩揮之不去的神采飛揚的影子。
不知道會不會就此別過,再也不能說上一句話,到老到死?
也許這雙眼睛再次睜開,一樣要在面對自己時聚滿輕蔑鄙夷,也許她對自己說出的第一句話是譏諷咒罵,但心裡為何還是盼望著她能醒過來?——即便是責難,也請鮮活生動地對我做出來,說出來吧。
蘇寧涼不想示弱,卻突然眼眶劇痛,紅紅的眼睛如同乾涸的大地迸裂的傷口,灼燒,一顆淚也浸不出來。
萬競鵬的語氣和緩了一點,他告訴蘇寧涼,幾天前高中部的教導主任代表學校來探望過林琅,那捧百合花就是他帶來的,但醫療費一分錢也沒有給。現在林琅的醫藥費還是靠蘇寧涼和萬競鵬想方設法的支撐著,跟龐大的醫藥費比起來,他們兩個人湊錢的能力都有限,林琅離欠費停藥估計已經不遠了。只是林琅的病情好不容易穩定下來,如果一旦停藥,身體狀況一定會急轉直下,甚至全面喪失抵抗力,那麼她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
蘇寧涼像是條件反射地說,錢的事情她會想辦法。
萬競鵬下意識看了一眼蘇寧涼的腿。雖說不再需要枴杖,但走路時那少許違和感還是將她左腿的不尋常出賣。學校開完運動會後他給蘇寧涼打過電話,那時林琅的醫藥費就亮起了紅燈,不過無人接聽。
萬競鵬下意識看一眼蘇寧涼的腿。雖說不再需要枴杖,但走路時略微的不自然還是將她左腿的不尋常給出賣了。學校開完運動會後他給蘇寧涼打過電話,卻一直無人接聽。「這段時間你在搞什麼?幾個月都不到學校上課,是怕我纏著你要住院費嗎?」
梁哲張了張嘴想說話,蘇寧涼趕緊拉了他一下:「我能有什麼事,禍害遺千年啊。」
這眼神的交流,被不明所以的旁觀者看在眼裡和眉來眼去如出一轍,萬競鵬冷哼一聲,轉過身去看窗外的風景:「病人需要安靜,你們沒事就走吧。」
梁哲被蘇寧涼推到了病房外,但一想到萬競鵬那態度,他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不行,我心裡窩火,這個萬競鵬太過分了!」他轉過身避開蘇寧涼,火速衝回病房,指著萬競鵬的鼻子說:「姓萬的我告訴你,寧涼並沒有非要對這個女的負責任的義務,你有什麼權利這麼理所當然的在寧涼面前張牙舞爪、趾高氣揚?寧涼肯搭理你們,是她心眼好,你別蹬鼻子上臉啊!」
蘇寧涼尷尬地擋在他們中間,把梁哲往外面推。
萬競鵬冷冷一笑,語氣平和地拋出一句:「蘇寧涼有沒有責任她自己清楚,再說,一切都是她自願的,沒有人強迫她必須這麼做。」
「你捫心自問,在小涼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你們是怎麼做的?避之唯恐不及,把關係撇得乾乾淨淨全身而退。現在這個青梅竹馬落難了,就好意思接受小涼的幫助了?」梁哲倔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動,「談屁的責任,要不是為床上這女的治病籌錢,小涼她至於……」
「住口!梁哲你有完沒完啊!」蘇寧涼非但推不動他,自己還險些跌倒。左小腿一抽,她順勢沿著牆根坐下來。
看到蘇寧涼臉上的痛苦表情,被氣憤沖昏頭腦的梁哲瞬間清醒冷靜過來,忙俯身去問她要不要緊。
萬競鵬冷冷說:「蘇寧涼,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要讓你的新男友摻和進來,很多話你不好意思說,就借他的口是吧?厲害啊,我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認識十幾年,換來這樣的曲解和恣意的冷笑,敢情自己在他們心中就是這種工於心計的人啊。蘇寧涼的心裡一涼,身體驀地一陣發顫。
「隨便吧,如你所想好了。」她平靜地說,一潭死水似的平靜。
梁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蘇寧涼,對此刻柔弱的蘇寧涼愈是同情,對自私的萬競鵬就愈是憤恨。他冷冷一笑,把手伸到隨身攜帶的挎包裡,掏出一疊東西轉身放到床頭櫃上。蘇寧涼看清楚後,拉著他的袖子,非常驚訝:「你這是做什麼……」
「我想了下,我也不是特別想要iPhone,不如拿來做更有意義的事。朋友之間有通財之誼,才能與泛泛之交區別開來嘛。」
蘇寧涼看著眼前的這個好看的男生,眼裡有了溫暖的笑意。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不插科打諢、正經起來的梁哲渾身散發一種如出鞘的劍一般凌厲的美感,何況他眉目若畫,在醫院裡淺淡的燈光下俊美得讓人不能逼視。
樓道裡,起起落落的步伐叩響發燙的石階。
「梁哲,謝謝。」蘇寧涼頓住腳步說。
「你能不要這麼鄭重其事好嗎。我還擔心你怪我多管閒事,把你們的關係搞僵了呢。」梁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呃……剛才確實想往梁哲嘴巴上貼封口膠。蘇寧涼乾笑兩聲說:「怎麼會?你的心意我怎麼會不明白?我和他們的關係啊,早就跟摔壞的花瓶一樣,就算有人努力地粘好了,也不可能恢復得跟從前一樣。」
「小涼,做人不要太善良了。有時你對別人好,別人不僅不會領情,反而覺得是你笨好被欺負!」
蘇寧涼做了個健美先生的動作,鼓了鼓胳膊上根本就不存在的肌肉:「我有你說的那麼弱嗎?」
「哈哈,你那樣子是想笑死我嗎?快別打腫臉充胖子了!」梁哲從隨身的包裡牽出兩根耳機線,分了一根給蘇寧涼,「聽歌可以紓解壓力、轉換心情。」裡面緩緩流瀉出的歌聲響遏行雲,聲動梁塵,溫柔而澎湃,不得不說蘇寧涼被梁哲這個很文藝的舉動感染到了。
那首歌名叫:《你可以在我的肩膀哭泣》。「But if you wanna cry ,cry on my shoulder。If you need someone who cares for you…(如果你想哭泣,請靠在我的肩膀上。如果你需要一個人來呵護……)」
「借肩膀給你哭。限時酬賓,不收你租金。」梁哲拍拍自己並不寬闊的肩膀,展開雙臂,玩笑般地抱了蘇寧涼一下。
「哎呀我好賺啊。」蘇寧涼也笑嘻嘻地抬起手輕輕地回抱了一下眼前頎長秀美的身影。在這種短暫相擁的感動中,她又無端地想起了曾經無條件給予她溫暖和關懷的沈北熠。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和誰在一起,在忙些什麼呢?
這裡是醫院一樓與二樓之間的樓梯拐角處,只有半截階梯就可抵達醫院的門廳,不得不說他們加固和大秀友情的地點不太合時宜。
醫院大廳人來人往,步履紛亂,蘇寧涼還是敏銳地發現了那一陣自遠而近的腳步聲不同於其他,記得她第一次見他,也是這樣精準而神奇地將他的身影從茫茫人海中挑了出來。
歌裡唱:就算玫瑰只有一種,鋪展了一天地的紅,愛情卻讓我看得懂,你和他們到底有何不同。
請相信,只要你是屬於我的,我不會不認得。
蘇寧涼忽的心悸,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一樣,驟然慌亂的和梁哲分開。與此同時,她看到了自己無數次期盼重逢,但絕對不適合在眼下這種情形再見的一個人。
四目交接,沈北熠的眼裡是一片汪洋,無止盡的遼遠和深邃,看不清其中上升和下沉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