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兩天,沈北熠再也沒在醫院出現過。八卦的護士小姐按捺不住好奇心,旁敲側擊的問蘇寧涼,兩個人是不是吵架了鬧矛盾了?如果是的話,要趕緊低頭認錯才是,這樣好的男朋友千萬不要拱手讓人之類。
蘇寧涼很想對她說,名草雖有主,也可鬆鬆土。但想到沈北熠是再也不會來了,一種淡淡的失落感還是湧上了心頭。
沒有人探班的日子,時間好像變得特別冗長,病房裡也沉寂許多。蘇寧涼翻著沈北熠給她準備的醫院食堂的餐票,想著他沿著邊緣一張一張地撕著餐票的細心和體貼,感動又滿足地笑了起來。
門「吱溜」一聲打開,看到進來的人時,蘇寧涼的心猛然漏跳了幾拍:「爸?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你做了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情還想瞞著我?」蘇泉盛一看到女兒那張臉,就氣得暴跳如雷,「跳樓?你活膩了怎麼不告訴我啊,我直接打死你多省事!」他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拎著蘇寧涼的衣領左右開弓扇了她倆耳光。
蘇寧涼的臉火辣辣的痛,瞬間腫得像加了食用色素的發糕,但是更劇烈的撕扯感其實來自胸膛下的心臟。
揍了一頓不解氣,蘇泉盛順手拿起一把水果刀就扔了過去。如果不是蘇寧涼閃避得靈活,水果刀可能已經在她身上扎出了血窟窿。這天醫院的清晨,因為「蘇父飛刀」的精彩表現而轟動不已。
看著爸爸盛怒的臉,蘇寧涼的眼眶酸澀難當。他怎麼狠心扔得下水果刀?在他心裡,自己的女兒就跟茅坑裡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到刀槍不入的地步了嗎?
她自然是無法理解的。
蘇凡泉頭天晚上在飯局上聽說了個新聞,有個陪聊女攬活時不小心誤入狼窩,被逼賣淫,結果以跳樓來保全貞潔。
散佈這新聞的是陪聊女的客戶劉毅,蘇凡泉合作夥伴的手下僱員。蘇凡泉一貫對這種消費女中學生的人看不上眼,當晚聽他侃侃而談,把女孩的不幸全當談資,更加嗤之以鼻。
結果今天突然接到女兒手機來電,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男孩的聲音,男孩很禮貌的喊他伯父,說請問你是蘇寧涼的爸爸嗎?你女兒出事了,現在在醫院裡治療。開始蘇凡泉還不怎麼相信,以為是電話詐騙,可對方沒有像一貫的騙子那樣讓蘇凡泉給他匯款,而是給了一個醫院地址,同時又把蘇寧涼跳樓的事簡單說了一下。
蘇凡泉想起昨晚飯局上胖子散佈的新聞,馬上把蘇寧涼和新聞裡的陪聊女對上了號,因為時間地點全部吻合。
他怎能不第二天一大早就急怒攻心地趕來呢——就是那麼一個讓他既不想搭理,也看不起的劉毅,消費的居然是他的女兒!
「你看看你,真是爛透了賤透了!你覺得這樣作踐你自己、自甘墮落,可以報復到我讓我顏面掃地?那你就大錯特錯了!」蘇凡泉的咆哮引來了一幢樓的好事者在門口探頭探腦,「我他媽明天就上全省城最大報社去登報聲明斷絕父女關係!」
蘇寧涼依舊沉默著,鋒利如刀的言語把胸腔裡的器官一寸一寸地凌遲——傳說中的「活體解剖」大概也痛不過如此了。
蘇寧涼的眼淚簌簌滾落,抖得像一片狂風中的樹葉。可她什麼都沒說。爸爸在盛怒之下肯定聽不進去辯解,這個時候自己說什麼都沒有用。看著他青絲中突兀的根根白髮,蘇寧涼只覺得揪心的疼痛和無盡的悲哀漫天而來。
她的沉默並不能阻止蘇泉盛的怒火越燒越旺,蘇凡泉憤恨地捶了一下大腿,望著病床上的始作俑者目眥欲裂,顫抖的手指指著窗口:「作孽啊!作孽!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生了你……不如你再跳一次,這次我幫你,一定可以死成!」
「砰」的一聲悶響,蘇寧涼被蘇凡泉發狠地連著床單一起拖拽到了地上,他對她吃疼的淒慘呻吟充耳不聞,快步上前朝著她的斷腿就是一腳!
蘇寧涼趴伏在地上,額角沁出了豆大的冷汗,濡濕臉龐烏黑亮澤的發,她抖著青紫的嘴唇,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蘇凡泉並不能因此息怒,他捏著蘇寧涼瘦弱的胳膊像拎一隻破布娃娃似的往窗口拖。蘇寧涼漸漸就放棄了掙扎,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會不會真的被父親抱起從窗口丟下去,再做一次自由落體……她滿心絕望,卻不由得自己對命運說「不」。
轟然一聲,有人幾乎是破門而入:「住手!」
有人抓住了蘇凡泉的手,他的胳膊不如蘇泉盛來得粗壯,但他的修長手指像鐵鉗一樣緊緊鉗住不肯鬆動半分,用力到關節發白。蘇寧涼在看到他的瞬間莫名其妙地變得安心,就好像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天空忽然劃過一道閃電,驅散了未知而茫茫的恐懼。
他,是沈北熠。
蘇凡泉面露森然的冷色,一把將他鉗子似的手扯掉。也像被這打岔喚回了理智,沉步走向自己的公務包,不緊不慢拿出兩匝錢嫌髒般扔到蘇寧涼身上:「先拿去保住你那條爛腿,以後掙了錢必須還我。」
捆鈔帶不堪蹂躪忽然就斷了,一張張粉紅紛紛揚揚地落在蘇寧涼身上、地上,她的身體細小地顫動了一下,心裡的哀傷像漫天的飛雪無止境的蔓延。
蘇凡泉鼻孔裡哼出一個不屑的音節:「不過你記住,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錢,下次再捅出什麼簍子就算死在我面前,我也頂多閉上眼睛。」
「你是誰啊?怎麼可以這樣說話!」 沈北熠蹲在地上扶著臉色蒼白如紙的女孩,反感地瞪了對面的中年男人一眼。
蘇凡泉沒回答,冷漠地轉身就走。沈北熠站起來想要攔住他,蘇寧涼卻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低聲而堅決地說:「不要去!」
聽著爸爸的腳步聲最終消失後,蘇寧涼抽著冷氣忍痛站起來,開始彎腰拾掇灑了一地的錢。至始至終,她都沒有跟沈北熠說一句話,一直默默地背對他。沈北熠覺得有幾分不對勁, 扳過她的肩膀,看到蘇寧涼清秀的容貌滿是淚痕。
誰曾說過,一隻野獸受了傷,它可以自己跑到一個山洞躲起來,舔舔傷口,可是一旦被噓寒問暖,它就受不了。
蘇寧涼原本築起的銅牆鐵壁的防線有了一絲一毫裂縫,脆弱也就蜂湧而出,潰敗千里。
她咬著嘴唇小聲地哭了起來,直把兩隻眼睛哭成水蜜桃。這樣的事已很久不曾有過,她還以為自己的淚腺早已乾涸,雙眼變成兩口醒在黑夜裡卻永遠不能豐盈的枯井。但是這一刻,她墮淚如雨。
大概是因為,她覺得即使在這個人面前袒露最可恥的孤獨和脆弱,也不會被嘲笑吧。
沈北熠啞然,右手伸過來輕撫她的背。蘇寧涼放開了心裡全部的無助,情不自禁地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無聲慟哭。沈北熠的脊背有一瞬間的僵硬,又放鬆下來,緩緩道:「現在知道後悔了啊?那就找機會把錢還給你的客人,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他的身上散發沐浴露的清香,和他這個人的感覺一樣乾淨自然。
「剛剛那個人,」蘇寧涼模模糊糊的答應,「是我爸爸。」
「啊?」
「剛才你說的那個客人,其實是我爸。」
以前的蘇泉盛不是那個樣子的,自己也有一個很幸福的童年。可是所有的美好事物都有有效期限,這樣的幸福很快就被時間無情地一頁翻過。母親病逝,父親受不了這樣的打擊萎靡不振,原本蒸蒸日上的生意因為疏於打理而遭逢巨變,轉向失敗。
再後來似乎就沒有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了,在各方面的壓力下,蘇泉盛性情大變,輕則對女兒不聞不問,重則又打又罵地洩憤,幾次三番攆出家門……
「你去做陪聊,也是因為家裡需要用錢而沒有辦法?」
蘇寧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既然都決定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
「那不是擔心你在這裡沒人照顧啊。」沈北熠有些尷尬移開視線,他低著頭把蘇寧涼扶到床上躺著,蘇寧涼突然臉色大變,「沈北熠,可以幫我叫下醫生麼,剛才我這條斷腿結結實實地挨了我爸一腳,現在疼得受不住了。」
這傢伙,不但反射弧過長,痛覺神經也相當遲鈍!沈北熠趕緊往醫生值班室跑去。病房裡,蘇寧涼望著他迅速消失的背影發了一會呆。然後她摸出手機,翻到通訊錄找出「梁哲」這個名字,按下撥號鍵:「下午有空嗎?拜託你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