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來的時候,蘇寧涼只覺得左小腿傳來一陣陣撕扯的疼痛感。「砰砰砰」,有護士敲了三下門後擰門走了進來,推車裡正好有止疼藥。
護士姑娘比她大不了幾歲,熟稔地換著點滴的藥,寒暄的時候說起了沈北熠:「你男朋友可真貼心,昨天下午還到護士長辦公室拜託我們-請晚上值班的護士姐姐照顧一下302的女孩,她腿骨折了做什麼都不方便,止疼藥明天早上也沒有了,麻煩再送一點過去-……」
蘇寧涼靠在床上靜靜地聽著,心裡暗暗一笑,這個貼心「男朋友」恐怕是再也不會來咯~從他的穿著談吐看來,他應該有著不錯的家世,從小受過良好教育,長相乾淨俊秀,成績優異,待人親和有禮,在學校裡很受老師和同學歡迎,是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這樣優秀的男生,是不應該出現在蘇寧涼的生活圈中的。
房門被推開,沈北熠伴著從門外湧入的一陣清風出現在302病房門口時,十足英氣俊俏的模樣好像年輕的神祇,無可挑剔的好看到讓人咋舌。沒等蘇寧涼收拾起自己細微的欣喜之情,沈北熠開口就問了她一句:「你想起點什麼沒有?」
蘇寧涼的臉色立刻黑了下來,果斷地回答他:「沒有」。
他沉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蘇寧涼,你撒起謊來還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啊。」
上午在學校,已經有人告訴沈北熠,尚寧中學前天剛結束了為期三天的春季運動會,昨天舒舒服服地放假一天。也就是說,蘇寧涼昨天「上學途中被魔障了」的說法很顯然就是個大謊話。
怎麼圓場怎麼圓場?蘇寧涼的腦子轉得飛快:「呃……我昨天腦袋摔暈了,不是-上學途中-而是-出門晨練-被魔障了啦。」蘇寧涼還在垂死掙扎地狡辯,可惜她那台286腦子如何飛速運轉,也成不了酷睿I7系列的CPU。
聽到這種昭然若揭的借口,沈北熠怒極反笑:「可是今天我來的路上,碰見一個知情人士,他可不是這麼說的。」
沈北熠說著扔過來一樣東西,蘇寧涼低頭一看,是自己的手機。
對沈北熠來說,被女生搭訕已經是很尋常的事情了,但被中年大叔搭訕還是頭一遭。
雖然對蘇寧涼沒有什麼好感,甚至有些看輕的意味,但想著一個無親無故的女生在醫院總歸是不方便,所以處理完學校的事,他還是徑直往醫院走去。經過昨天的事發地點時,一個一臉橫肉的中年男人半道竄出,自來熟地拍了拍沈北熠的肩膀說:「小子,你是那小妞的朋友吧?」
「請問你說的是誰?」沈北熠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還能有誰,蘇寧涼唄。」胖子陰陽怪氣說,「她收了我五百塊小費,卻把服務的事情忘得這麼徹底,恐怕很不妥吧?你幫我提醒她一下,叫她主動跟我聯繫聯繫。」
小費?服務?沈北熠愣了愣,原來蘇寧涼真的是從事這種行業的女生啊。
「我會轉告的。」沈北熠的語氣冷冷的,遇到這種人這種事情,他實在無法強迫自己保持一貫的良好修養。
原來昨天不少人看到沈北熠把蘇寧涼救走了,其中就有蘇寧涼的這位客戶「劉胖子」,他撿了蘇寧涼逃跑過程中遺失的手機。今天刻意等在沈北熠上學放學的必經之路上守株待兔來著。
聽完沈北熠的敘述,蘇寧涼默默地撿起手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被他冰冷的眼神釘死在標本架上的一隻蝴蝶。
她不喜歡這種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感覺,用膝蓋都能想到博物館裡展出的蝴蝶也不會喜歡,卻又身不由己,無法逃離。
不,她並非蝴蝶,只是烏鴉而已。
她想告訴沈北熠這個和虛假事物生死不容的正義人士,她摔下來的那幢樓其實還蠻出名的,是本市思想前衛的女生攬活賺錢的好去處。她不是主動去的,不過……結果和主動去的好像也沒差。
沈北熠卻火大地打斷了她的思緒:「如果還是吹牛造假就閉嘴好了,你嘴裡就不能有句實話?!」
蘇寧涼有些底氣不足地垂下了眼睛。她看著自己的手,只是讓不知該往哪裡擺的目光有個寄托。那是一雙十指修長,柔若無骨出奇漂亮的手,比起街頭美甲宣傳海報裡的手模也毫不遜色。
可是空空落落地蜷縮著,什麼也握不住。
「那個男人說你是被一群人追得走投無路,才會鋌而走險從窗戶爬出來上了廣告架,這 又是怎麼一回事?」沈北熠好歹平靜下來,拖了旁邊的一張椅子坐下,正對著像蚌殼一樣緊緊閉著嘴巴的女孩。
三月的陽光像不要錢似的,灌滿了病房的每一個角落,再次回想起那天早晨的一切,早沒了驚魂的感覺,只剩下三流狗血肥皂劇的滑稽。
蘇寧涼抬起頭,看著他淡淡一笑。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要尋死,雖然差點就一命嗚呼。她下意識地攥緊手裡雪白蓬鬆的被子,自嘲的笑笑:「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我是一個貪財如命、滿身銅臭還不自愛的陪聊女……」
她的正職是尚寧中學的學生,副職是某陪聊公司的兼職人員,和撿到她手機的中年胖男人劉毅以前有過「業務往來」,約到茶館和咖啡店聊過幾次。
劉毅雖然長相有些慘不忍睹,但在她所有的顧客中,只有劉毅是少見的出手大方,更重要的一點是,他還是不會動手動腳的「素質中年」。和劉毅的生意往來中,蘇寧涼很是暗自慶幸了一段時間。
不知道是不是從事了這麼個危險的職業,卻沒有遇到這種生活方式中必然會遇到的風險,長此以往把好運氣都預支光了,那天早晨蘇寧涼便出了事。
她和劉毅本來約在那幢樓下接頭,樓裡出入的成員複雜,全是些老江湖,蘇寧涼一貫存著防範之心。這天劉毅遲遲沒來,蘇寧涼打電話催,她的手機沒幾格電了信號不好,用了旁邊一爿小雜貨店裡的公用電話。
劉毅的爸爸接的電話,告訴她劉毅早已出門,手機擱家裡了。蘇寧涼無奈只好繼續等,過了一會兒另一個陌生號碼打過來說找蘇寧涼,這男中音自稱劉毅的朋友,說劉毅的手機忘了帶,不過人已經在三樓了,你直接上來就是。
看人家說得頭頭是道合情合理,蘇寧涼那點不多的防備全部瓦解,不假思索就上樓了,完全不知道有一種騙術叫「插卡」,正是利用竊聽別人講公用電話,然後冒充對方的親人或者朋友實施的電話詐騙。
三樓都是一些閒置房間,蘇寧涼探頭探腦地走進去,忽然,身後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人家看時機成熟,便落閘放狼,羊羔邁步走進狼群,落得個插翅也難飛……剛才電話裡的男中音響在耳畔:「反正最後都是要出去賣的,便宜別人還不如我們自己先玩玩,大伙說對嗎?」蘇寧涼驚懼的回頭,發現了他商量的對象:五六個惡形惡狀人高馬大的男人。
這夥人在附近挺有「名氣」,無惡不作,標誌性的行當是組織賣淫。
她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尖叫著跳起來,逕直撲向窗口……再後來就發生了沈北熠撞見的那一幕。
蘇寧涼說得很慢,遣詞用句都有些小心翼翼,是不是偷眼去看對面那雙燦若星辰的眼睛,生怕他投射過來的炯炯目光中帶著鄙夷或者厭惡。
瞭解到事情的全部經過,沈北熠站起來,拎著椅子走了幾步把它安置在窗戶邊,兩手交叉放到窗台上,下巴擱上去看著窗外明淨的天空。蘇寧涼笑了,真沒想到,一向溫文有禮的沈北熠也會有這樣孩子氣十足的動作。
太陽被雲遮住,光線變得像糯米糕一樣白淨柔軟,他的聲音與眼前明麗的景色和諧地交織在一起:「蘇寧涼,告訴我,為什麼會從事這麼危險的行業?你很缺錢?」
「是,一度缺得想要摘幾個器官去賣。」蘇寧涼調侃地答道。
趴在窗台上的人無聲地笑了下,繼續不依不饒地問:「為什麼?我想知道原因。」
蘇寧涼聳聳肩:「無倚無靠、劫富濟貧、賣身葬狗……你想聽哪個版本的?」
「我要聽紀實版本的。」沈北熠忽然回過頭來,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就好像要越過這幽潭的波光瀲灩,去看穿她的心。
「我累了,想休息了,你也早點回去上課吧。」說完,蘇寧涼拉過被子將自己的腦袋死死地蒙在裡面。在他銳利的目光面前,她選擇了逃避。
本來只是想裝睡,沒想到昏昏沉沉的居然就真的進入了夢鄉。也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醒來以後,醒來時,蘇寧涼把病房搜尋了一圈也沒看到沈北熠,就連矮櫃上他的挎包也一並不見了。
去了醫生辦公室?外出?回家?蘇寧涼的腦海裡走馬燈似的閃過各種可能,最後認定了最壞的一種——他肯定是怕了她這個來路不明的「陪聊女」,為了明哲保身,還是和她劃清界限,從此再不相見。
她在腦海裡幻想著沈北熠揮著小手絹對她說撒揚娜拉的場景,嘴角不禁浮起一個嘲弄的笑容:沈北熠,再見。
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