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恩比我大五歲,他愛好攝影。其實如果沒有他父母的事情,他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優秀的攝影師。所以衛子更說艾瑞恩為我拍過裸體照,是真的。
而後來它們被另外一些人拿出去賣錢也是真的,但是我和艾瑞恩在那些照片傳播之後才發現這件事。
艾瑞恩喜歡我的身體,他總是用不可思議的眼神驚歎:「東方女子的曲線如此完美。」所以他介紹我去他們學校的畫室做了人體模特。其中有一幅畫一直被我帶在身上,直到我回國那天我才在機場燒燬它。
我以為我毀了所有跟過去有關的東西,我就可以真的沒有過去。
「裸照門」事件四散的時候,我跟艾瑞恩吵了很多次架,可是我們分不開,我知道在這個圈子裡,真心對我好的人,不會再有了。艾瑞恩教訓了賣照片的幾個人,而我也在唐寧街十號動手扇了其中一個喜歡艾瑞恩的女孩。
那個女孩的家世在德國很顯赫,在英國也很有地位,我自然沒有佔到任何便宜。拘留十天後,艾瑞恩來接我,我知道是他去拜託了那個德國女孩。
那天我們站在特拉法爾加廣場,倫敦大霧,陰森的感覺遍佈我們全身,我說:「我們分手吧。」
他站在我身後沒有上前來,許久他單膝跪在地上,他說:「我們換個環境,我們可以相愛一輩子。」
我那天哭了。他說的那麼動人,那麼真誠。
我們去了利物浦。他幫一個紐約男人拍過幾張照片,他很欣賞他,讓他拍更多的照片給他,題材是英國各色的酒吧。
我們又遇到了之前傳播照片的那些人,我噁心地看著他們:「除了會賣照片之外,你們還會幹什麼?」然後我抬起手,指向停在咖啡廳前的那輛賓利,「我幫你們看過了,那個黑頭髮的女孩家裡一定很有錢,你們綁架她,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這是我的原話。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那句無心的玩笑話,會改變那個女孩的命運。
「聽起來,挺不錯。」這是那群人的話。
我嗤之以鼻地看著他們貪婪的臉。我知道這群生活在最底層的人,他們從來就不敢想像富人的生活。
艾瑞恩說:「Constance,我們忘掉那些不好的過去,我們想想開心的事情。」
艾瑞恩的話刺激了我。開心的事情?過去的這些年裡,生活除了給我血淋淋的現實之外,它給過我Happy Time嗎?
我問他,為什麼活在同一片藍天下的一群人,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
他沉默地吸口煙,說:「我努力好不好?」
我憤怒了,什麼態度?敷衍的語氣,漫不經心都態度,我失控都尖叫著:「我馬上就回倫敦。一分鐘都呆不下去。」
可是如果我知道那幾個蠢貨他們真的去綁架了那個女孩,我一定不會走。如果我知道他們在車裡放了炸彈,我寧肯死的人、傷的人是我。因為我存不存在沒有人會在乎。
可是這些我都不知道。他們真的玩了,玩掉了自己,也玩掉了衛子熏。
我回到倫敦後,被告知媽媽住院了。宮頸癌晚期。
生活多麼偏袒我,將所有的霉運壓在我的肩頭上。夜晚我睡在醫院陰暗樓道裡的時候,我暗自下定決心:等媽媽死了,我立馬結束自己。活著已經沒有什麼好指望的了。明天什麼時候到來,是下雨還是天晴,我都不在抱有希望。
一個月後,媽媽在醫院被大夫蓋上白色的布幔。教授把她埋進了公墓裡,我幾乎想跟著她躺進去。可是我腦海裡響著她去世前的話,她說:「我以為我可以給你好的生活,對不起,回到中國去吧,回去你爸爸那裡。我已經找人幫你安排了,你不要關機,等著消息。」
她說:「回去重新開始生活。忘掉這裡的一切。」
她渾濁的眼睛透著洞悉,我知道她全部都知道了。可是生活早已剝奪了她的權利,她無力改變什麼,只有讓我自己聽天由命,決定生死。那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哭。
「我回來了。我想忘掉過去,重新開始,所以我就那樣做了。」我把頭埋進自己的雙臂裡。這些沉重的過去,原來並沒有被我忘掉。它們深刻地刻在我的骨頭上,痕跡清晰。
「成理,我早都無可救藥了。你還那麼管著我,讓我覺得好像我很有未來一樣,你看你,你當初要是不管我,從第一次遇到我就扔了我,就不會有現在。」我感覺到我身後的人在顫抖。
他一定覺得他對我的喜歡有多麼不值得。他一定覺得他浪費了精力在一件很蠢很沒有意義的事情上。
「景延,我能回家嗎?」我站起身子對著背對著我的景延說。我怕我在這裡多呆一秒,我就會看到成理失望的眼眸。在別人拋棄你之前,先自我拋棄,才不會讓兩個人陷入絕境裡去。
「陳康緹。」成理的聲音通過手心傳出來,但是仍然聽得出他的迷茫。
「成理,回到你自己的世界裡去吧,我只是來客串了一回路人甲,相忘江湖之於我而言是太過簡單的事情。」
打開門,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回到公寓裡。我一點力氣都沒有,TOTORO。陳和TOTORO。成看著我走到沙發上去,他們趴在門口張望,他們在等成理。這幾天,一直是成理給他們食物、逗他們玩,他們喜歡他多過我。兩個小傢伙在等待無果後,爬到我面前的地板上,眨著紅色的眼睛看著我,我轉過頭去,有眼淚下來。
我沒有讓悄悄留下來陪我。景延出乎意料地在出門前抱了我,他說:「過去那些年,我替爸爸道歉。」
沒有誰錯誰對的問題。我的生活我從來不責怪任何人。
我只是不明白,它為什麼一定要讓我遇到這麼多缺失。艾瑞恩、衛子更、魯迪、成理。他們都丟失了一個我——一個純潔、良善的我。而我要到很久很久以後的現在,才能明白——有些愛情注定開頭失、結尾殘。
沒有新年大餐。窩在家裡一周後,魯迪快遞了IMAX版本的《阿凡達》電影票給我。兩張。我跟景延要了車子,帶著TOTORO 。CHENG和TOTORO。陳開車兩個小時,去南京路看電影。一路沒有人來查我是否無照駕駛。我看著倒車鏡裡自己那張無神的臉,唇邊擠出一絲苦澀的笑,不會有人相信這張臉只有十九歲。
我把一張票遞給檢票的帥哥,一張票收進口袋裡。
途中魯迪發短消息給我:兩個人看電影的感覺怎麼樣?
我看著身邊空蕩蕩的位置,電影裡愛的精靈們在色彩明亮裡漂浮著,帶給人希望。我回給他:還不錯。我很好。
回去的路上有陌生的越洋電話進來,我接起來:「您哪位?」
「Constance,你好嗎?」是艾瑞恩的聲音,從大洋彼岸傳過來。他的音調一向清亮,帶著歡快的節奏,我再也發不出聲音來。再也說不出「我很好。」
他在電話裡講許多,我走後他去紐約的生活以及現在給一家畫報攝影的現狀。他盡量講的不那麼辛苦,可是我還是知道其中的不容易。
「Constance,考慮下來紐約好嗎?」他的語調很輕。
「不,艾瑞恩,我在中國還不錯。」我知道是金毛聯繫了他,告訴了他我所有的近況。
掛電話前他說:「你要好好的,我才安心。你總是讓人擔心。」
他始終希望我好。不論在哪裡都一樣。
我只是去看了一場電影,前後沒有超過六個小時。回來這個城市裡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我帶著從九曲橋旁的糕點店裡買到的桂花拉糕和眉毛酥回我父王的宮殿——景家。
我已經很久沒有跟他們一起吃飯。景延的母后也就是我的後母很喜歡這兩個小點心。
可是家裡的氣氛卻蕭瑟得驚人,景延和悄悄也在。我錯愕地看著他們倆,已經在家長面前公開了嗎?
景延面前攤著電腦,我走進去,沒有任何人搭理我。我準備很識趣地回我自己房間裡去,可是卻被我父王一聲「你也坐著」叫停。兩隻龍貓被我父王的威嚴驚嚇縮在我的臂彎裡。
他面色凝重地看著我,而景延的母后一臉「家門不幸」的樣子,原諒我的詞窮,我看到她那張擰著眉毛的臉,只能想到這一個詞。
很快,我就被證明她那個表情的確是有著「家門不幸」的意味。
我父王把電腦挪到我面前,我看著屏幕上的照片整個人一震,兩隻小東西被我晃到地上去了。我伸出手摁著鼠標一直下拉,成理爸媽離婚的照片,成理爸爸和悄悄約會的照片,悄悄和景延擁抱的照片,最後一張是成理護著他媽媽離開記者包圍圈的照片。他的眼神冷漠,我的腦海中不自覺浮現他一個人坐在夜色裡的模樣,寂寞像潮水一樣拍打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