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整個人像在雲層裡,身體綿軟無力卻又伴隨著疼痛,睜開的眼睛完全沒有辦法聚焦,額頭滾燙,身體一半在水深裡,一半在火熱裡,我都覺得自己在抽搐。
我安慰自己,睡吧。睡吧。王子還在披荊斬棘的路上。
你繼續死睡吧。
我又做夢了。夢境完整而又聳長。夢裡我走在一條光影斑駁的牆壁上,那上面記錄著許多許多的畫面,我蹲在牆上仔細地辨識自己腳下那一幕,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和一個韓國男孩搭訕,她身後一個中國男孩剛剛幫助一個走失的小女孩找到自己的媽媽,此刻他正望向少女的方向,眼神漠然。
那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地點是英國希斯羅機場。
時間是兩年前,我回國的那天。
我從進機場大廳那一刻就注意到他,嘴角有著上揚的弧度,眼神純徹透明卻又有被隱藏起的憂鬱,陽光帥氣的東方面孔讓我覺得十分親近。在英國的十年,我並不是不認識其他中國人,CHINA TOWN裡有很多華人。然而他們除了讓我看到這個世界最殘忍、隱晦的一面之外,並沒有告訴我這個世界上還有如此如沐春風的微笑……
可是,我覺得親近沒用,他顯然不太願意與一個小太妹有眼神接觸,更不要說什麼精神層面上的交流。所以他可以當我不存在一般,目光徑直穿透我,而我,只能藉著跟別人搭訕,用一臉女痞子的無所謂遮掩我內心裡的失落。
從候機到登機,再到我扣好安全帶,我腦海裡無數遍地重播回放那個無視我的淡漠眼神。那麼多年,我第一次覺得心裡有所缺失。因為一個陌生人。我把臉埋在自己的雙手裡,在心裡對這個偶遇的少年說再見。
再見,再也不見。
「我的座位在裡面,麻煩你讓一下好嗎?」是男生處在變聲期低沉暗啞卻清透的聲音。
「啊~」我在看清發音體之後全身觸電一般,慌忙站起來,卻忘記安全帶還在身上。我這裡天翻地覆的時候,那個我剛剛「再見」的陌生人坐在我旁邊的位置上。
我看著他泰然自若地放行李、然後很有氣質地扣上安全帶,不緊不慢地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一本書。他做所有這些的時候,都沒有看向我。
我驕傲的自尊心讓我假裝滿不在乎地拿出PSP插上耳機開始聽歌。可是我聽到耳朵裡的卻只有一句話——「You-re a joke」。
空姐輕柔甜美的聲音傳來:「請問您需要喝點什麼?」
他從書頁裡抬起頭對著她禮貌的微笑,說:「請給我一杯水,謝謝。」
我要了咖啡。然後一口氣喝完它,對著剛走到前一排的空姐用英文大聲喊道:「請再給我一杯。」
我的聲音太大,引起周圍人的側目,可是他卻充耳未聞一般在讀書燈暈黃的燈光裡盯著那本全英的《小王子》,太諷刺了,我這樣不顧形象、驚心動魄地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卻仍然未能換得他的回眸一瞥。
「也許他心裡一定在嘲諷,這個沒有教養的小太妹壓根就不應該出現在頭等艙裡。」我在心裡打賭他一定會這樣認為。
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教養很好,是不會與我一般見識的。跟我見識,多降低身份呢?
可是,就算我在他眼裡很低賤,他也不能讓我滅了「我喜歡上他了」的念頭。他跟我過去在CHINA TOWN所有的男朋友都不一樣。艾瑞恩自己也一定會覺得比不上他。
我繼續做著誇張的讓人生厭的小動作,周圍甚至有人在竊竊私語我沒有家教。我把頭伸到走廊上,冷笑著對那個過度肥胖的德國女人說:「我沒有家教好多年了,這一點你們無需置疑。」
眾人錯愕啞然。
可是,該死的。這個不管本身是王子,還是只是在我面前裝成「王子」的人,自始至終對我的異常無動於衷。直到我跟空姐要了第七杯咖啡,故意把咖啡潑在他衣服上的時候,他才微微皺著眉頭,轉過頭看著我。
「我是故意的。」我神情愉快地說。
我笑了。驕傲地笑了。此刻的我就像《小王子》裡那朵驕傲的玫瑰花,小王子終於生氣了。他用凝視的眼神望了我幾秒鐘。抽出紙去清理咖啡漬了。
我實在是個手段拙劣、有點可惡的人。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想這個少年在他今後的人生裡一定會記得他回國的飛機上,有個素質極低、沒有教養的女生故意潑過他一身咖啡,並且沒有說對不起。
而我。我無所不用其極的目的,只是讓他認認真真地看我一眼。就算是極糟糕的我也無所謂,這樣最起碼不會是他轉身就忘的路人甲。
至於我,我可以記著這雙就算生氣也依然清澈的眼睛和微微上揚的嘴角一輩子。
我們在機場停車場分道揚鑣,接他的是一輛凱迪拉克,接我的是輛大奔。原來他是個真王子,而我是個假格格。可是無所謂,我把背包扔進我父王的大奔裡,車子在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我摁下車窗,在夜色裡鬼叫,「Goodbye,Le Petit Prince」。如果他懂法語,也許他會明白這聲招呼是打給他的,可是明不明白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們終究得蹉跎天涯。
我不知道他回國後會去哪兒,可是我知道我要去哪兒。司機說:「要不要先找家店換換衣服?」
我看著車窗上自己已經在飛機上清洗乾淨、脂粉未施的臉,整個人純淨素白的像一個無辜少女,何況我還有一雙楚楚可憐的東方電眼。只是十幾個小時,我從一個飛揚跋扈、前一天還在倫敦街頭當街抽人的地獄魔女變成落到人間的天使。自我出生到幾天前母親去世,他們第一次告訴我,在東方的故國,我還有一個父王。
我想我是該換換這身英國女混混的行頭了,第一次見面,他們一定不會收留一個不良少女。
「好啊。其實這套衣服是我借來的呢。在英國的生活很貧困。」我閃動著淚花的大眼睛讓司機都覺得我可憐了。
他說:「叔叔先帶你去吃東西,餓壞了吧一定。」
我在肚子裡冷笑著,餓壞?怎麼會。我從十二歲開始,就被教會,餓了就要搶別人的東西來吃。
他帶我去買衣服,吃東西。三個小時後,我像個公主一樣出現在杭州。我的父王攜著他的家眷召見了我。我緊張地看著他們和周圍這陌生的一切,我從來不知道他富有到什麼程度。我在英國上飛機前,都以為我回國後可以操起老本行。
可是顯然,不行。他們討論了我的教育問題、生活習慣問題之後,給了我一間公主般的寢宮,我在睡覺前還特意檢查了蠶絲被底下是否被後母放了豌豆。
我怕他們認為我是個假公主,雖然就連我自己也從來不認為我是真的。
就在我以為我的人生真的要在「公主」這個職業上塵埃落定的時候,我被我親愛的王子哥哥景延同志擺了一道。他用我的教育問題,在我到杭州的第三天就把我扔到了幾千公里以外的蘭州。從地獄到天堂,然後重新被扔到一個前途未知的地方的時候,我終於明白,未來這個東西,從來都是騙人的。
可是,就因為這樣說我的人生就此杯具了,似乎對「生活」有所不公。景延的外公林教授的確待我很好,這個慈祥的老人將我送進他工作的大學附屬高中。他還請家教老師給我補習中文。但是這些都不是最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竟然發現飛機上的「小王子」同我一起插班到同一個學校了。
我在校園裡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內心的激動萬分、欣喜若狂無以言表。林教授以為我喜歡新的環境,露出欣慰的表情。
然而很快,我就笑不出來了。因為我發現我已經完全沒有辦法近距離地跟他接觸了,我在飛機上的那些行為無疑是親手毀了我和他「Hi~我們在飛機上遇見過唉?你也是英籍華人嗎?」這樣普通卻帶著偶遇的搭訕。
我留了一個那麼惡劣的開場白給自己。在生活給我喜劇的時候,我自己親手杯具了它。
暮色十分,我蹲在學校後面的小巷子裡,懊惱地想著這些,而一整盒SOBRANIE只剩下煙盒上金色的飛鷹。真該死,早知道就多帶兩盒回來,蘭州顯然沒得賣。我把煙蒂都裝回盒子裡,把頭放在雙臂裡,我在思考晚上回去怎麼跟林教授說換學校的事情。
我那麼沒尊嚴的賤過一次,可不想自己今後得在的不屑和嘲諷裡度過。喜歡這種事兒分很多種。暗戀我也可以如火如荼地進行,比起明目張膽,偷窺更符合我。
就這麼幹吧。我煩躁地拍拍自己的額頭下定決心。抬頭的時候我被出現在我眼前的兩個女生嚇到了,顯然她們來了很久,偷聽了我的自言自語,窺探了我的心理變化。一個是同班的葉悄悄,另一個是高我們一級已經高三的豆蔻,她時常來我們班上課。兩個都是校花級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