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展那天,嚴墨沒有來。
當畫展結束的時候,青子和盛熙站在場地門口送走所有的來賓,她跟每一個人說著謝謝你、再見。今天青子一直跟在盛熙身邊,盛熙為她跟各種各樣的來賓做介紹,她微笑著跟他們打招呼,不卑不亢,每個人都說這個東方女孩身上有一股迷人的氣質。
沒有人看出這個微笑的女孩昨天曾站在街邊哭了整整兩個小時。
真正的傷心是發不出的聲音的,隕落,沉沒,然後屍骸不存。也許一個人在無可奈何的時候,除了微笑,也只好微笑了。
「青子,晚上在聯合廣場酒店會有一個小型的雞尾酒會,一些來賓也會去,當做是這次展覽的慶祝。畫展的效果很好,你的作品很多都已經訂出去了。」盛熙說。
「哦,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後天中午,明天可以陪你到處逛逛。我們先回酒店準備一下吧,曉明為你挑了出席酒會的衣服。」青子今天穿一件黑色襯衣,一條黑色的西裝褲,顯得特別瘦弱。最近青子為了畫展一定忙得很累了,盛熙不禁心疼,暗自想著明天要帶她好好享受一下紐約的繁華。
「好的。」
上車之前,青子站在撤編最後扭頭看了看大門,接著她低下頭坐上了盛熙的車。她當然沒有看到嚴墨,而嚴墨卻看到了她。
青子不知道,從畫展開始的時候,嚴墨便站在對面一個隱蔽的角落透過玻璃窗默默注視著裡面發生的一切。
她瘦了,臉上掛著言不由衷的笑,嚴墨一眼就能看出來那笑容的牽強。但她似乎應付得很好,並沒有人讓任何人不舒服。這是唯一令嚴墨感到安慰的,青子也許長大了,至少,這場對她至關重要的畫展還是圓滿地完成了。
青子也不知道昨晚嚴墨上樓之後發生的事。當青子在街邊蹲著如同一隻受傷的鴕鳥一般深深哭泣的時候,嚴墨在轉過身的一剎那,鋪天蓋地的悲傷就壓在了他的身上,不過是二樓,心臟的劇痛令他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才爬上了樓。
「你怎麼了?」Debby一打開門就看到嚴墨慘白的臉,他額頭滲出了汗,像是快要虛脫的樣子。
「沒事,我只需要休息一會。」嚴墨摸索著牆壁顫顫巍巍地走進了Debby的房間,這是一間很狹窄的小房子,傢俱看起來都像是從垃圾場撿回來的二手貨,已經因為時間長久而顯得髒兮兮的牆壁上貼著一些電影海報。其中竟然還有中國香港電影《志明與春嬌》的,在一大堆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明星裡,楊千嬅和余文樂以無厘頭的表情出現。嚴墨忽然覺得青子很像楊千嬅,只不過眼眸是琥珀色,而臉型更清瘦下巴更尖。
「來吧。」Debby在床邊坐下,然後拍拍身邊的空位示意嚴墨坐過去。嚴墨站起來,步履艱難地走到Debby身邊坐下,他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開。
Debby飛快地脫下裙子,只穿著一套內衣跪坐在床上,接著她湊近嚴墨的臉看了看,說:「你看上去不太好。」
嚴墨只覺得疼痛難忍,他象徵性地「唔」了一聲,然後摀住了胸口。
Deddy恍然大悟一般叫起來,「哦,我明白了,你的病發作了,上帝啊,你不會死在我的家吧?我馬上打電話叫救護車!」
「不,不。」嚴墨伸手按住了Debby,「我經常會這樣,很快就會好的。」
Debby半信半疑地望著嚴墨,「你不是在騙我吧?我可不希望你死在這裡,警察們上門來問話的話可是很麻煩的。」
「不會的,放心。」嚴墨無力地笑笑,「雖然我快死了,但還不至於是現在。」
Debby抱住棉被坐在嚴墨身邊,「我想我們今晚不能做愛了,我害怕你會突然因為心臟病發作而死掉。」
嚴墨靜靜地坐著,調整呼吸讓自己平靜一些,窗戶外面傳來一些喝醉酒的黑人的歌聲,那聲音穿透了玻璃窗飄到嚴墨的耳朵裡。
「剛剛那個女孩是你的戀人嗎?」Debby問。
「不,不是。」
「她看上去似乎很生氣。」
「她只是我的好朋友。你一個人住在這裡嗎?」嚴墨刻意地轉移了話題。Debby倒沒有發現,順著嚴墨的話答道:「是的,這裡也是我工作的地點,呵呵。」
「為什麼會貼一張中國電影的海報呢?」嚴墨指著《志明與春嬌》的海報問。
「租DVD的時候老闆送給我的,我和那家DVD店的老闆很熟,他也是我的客人之一。」Deeby看了看海報,說:「那個男人像你。」
「你們總分不清每個中國人的長相。」
「因為你們都很瘦。」Debby從床頭櫃裡拿出一包煙,分了一支給嚴墨,「你真的快要死了嗎?」
「是的。」
「那死之前你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我有一個很愛的女人,但是我不能和她在一起,所以我騙了她。我找到了一個能照顧她的男人,我希望他們能結婚,生很多孩子,過得幸福。這是我最後的願望,即使死去也不會再有遺憾。」
Debby沉默了,這個男人的表情很安靜,卻蘊藏著巨大的堅定與執著。
「我的想法很愚蠢吧?」
「不,你真的十分愛她,那個女孩,她是個幸運兒。你繼續說吧。」
嚴墨掏出打火機點燃手裡的煙,煙霧徐徐上升到空中,他的臉在其中變得模糊。嚴墨默默地抽著煙,千言萬語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了。
「你用中文來說,你可以把我當成是一個牧師。」Debby吐了一口煙,「有很多故事的人都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們的故事。」
紐約的夜晚是燈火通明的,如同天幕上的星星都突然墜落到了人世間,散了,碎了,或勻勻地鋪開去,煥出大片的流光。一個中國男人坐在一名年輕妓女的房間裡,用中文說著他想要對自己愛的那個人說的話。這樣的事情並沒有什麼特別,這個世界時時刻刻都在改變,人人都說: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但對於他的人生,他擁有的只有這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