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嘿嘿笑著,瘦人忽然又說:「最好八月前就能開張,否則我就看不到了。」
我怔了一下:「為什麼?」
「我要走了。」
「去哪裡?」
「土耳其。」
這是這個地名第二次出現在我耳朵裡,上一次,是程嘉南來同我告別的時候。我放下碗筷看住他,他當然明白我在想什麼,低下頭輕聲說:「阿南說他需要人手。」
整個房間都寂靜了下來,事到如今,我聽到這個名字還是會有些微的耳鳴。窗外傳來鳥兒的叫聲,是傍晚,鳥都該歸巢了。
我靜靜地問:「他還好嗎?」
「聽他講似乎還不錯,他喜歡那個地方,」瘦人說:「因為一切都是嶄新的,沒有過去,沒有回憶,可以讓他什麼都不用想。」
什麼都不用想……也包括我嗎?
「我吃飽了。」我說,然後準備回臥室,瘦人突然又叫住我說:「他讓我問候你。」
「謝謝。」我吐出這兩個字來,也只能吐出這兩個字來。因為我怕再多說一個字都會哭起來,在廚房裡我倚著牆壁努力地把嗚咽全部嚥下去,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沒什麼好難過的,真的沒什麼好難過的。
他只是問候我,僅此而已。
離八月剩下不到二十天,我們都還沒有購買器材,也沒有聘請員工,在此之前開業根本就不可能。所以瘦人最終沒能看到咖啡館的模樣,他走了,我並沒有去送他,據側子說他在機場哭了起來,像個小孩。我想像不出瘦人哭泣的樣子,估計應該十分滑稽才對。
那麼,與程嘉南有連接的最後一個人也從我生命中淡出了。而其餘人等——松樹、側子、我爸、許子望,他們都不算,他們既不知道他的聯繫方式,也不會主動在我面前提起這個名字。他們像是達成了同盟,合起伙來營造出一個程嘉南從未存在過的氛圍,他們是想讓我忘記這個人嗎?還是想讓我忘記自己?
九月,小店的裝修進行到了最後,我跟許子望在研究咖啡機的用法,側子打來電話,說她要去做頭髮,讓我們幫忙帶一下海葵。那小孩穿著一件很朋克風的皮裙子,側子是個潮媽,便把海葵也打扮成一個潮女。我們帶著海葵去遊樂場,一路上引來回頭率無數,海葵明顯更喜歡許子望,始終拉著他的手不肯放。在摩天輪裡海葵突然問他:「你為什麼要跟寶阿姨在一起?」
許子望笑著問她:「為什麼不能跟她在一起?」
「寶阿姨好凶的,不適合做老婆。」海葵眨眨眼,一本正經地說。我怒目瞪她,她立刻鑽進許子望的壞裡道:「你看我說她好凶的!」
許子望哈哈大笑起來,海葵仰頭又問:「你喜歡寶阿姨嗎?」
「喜歡。」他說。
「那你想娶她嗎?」
「想啊,可是她不同意。」
我怔住,抬頭看向許子望,他也正在看我。那目光大概從多年前就沒有變過,始終如水,溫暖的水,浸泡在這樣的目光裡會讓人覺得很舒適、美滿。可是我知道太過美滿也會讓人上癮的,我立刻別開頭去,看著窗外的景色。摩天輪已經上升致最高點,可以看到三城的全景。這座小城,這座我長大和埋藏了我無數回憶的城,像一本相冊般清晰地記錄下所有的一切。我看著它,它也在看著我,我聽到它說:「小寶,留在這裡吧,安頓下來,好好地過日子。」
好好地過日子大概就是指有一份工作、有親人和朋友、有一個家庭、有一個愛人。平常人最簡單的追求,世俗,卻也美好。既然我已經無法去追求我想要的東西——那種漂泊的激盪的生活,那麼,去過簡單的生活又何嘗不可呢?
我輕聲地問自己。
海葵在跟許子望講她最近喜歡的動畫片,許子望一臉認真地聽著。我看著他們,突然覺得,如果我有一個小孩的話,他會喜歡許子望做父親,還是程嘉南?
答案是毫無疑問的。
而我是一個任性的小孩,與其撒潑耍賴地換一個糖果,寧可是希望犯了錯能夠得到原諒。有些人適合去愛,而有些人可以一同生活。
我的心的指針指向了某一個角度,從此就定格了下來。
從摩天輪走下來後許子望主動地拉起我的手,我有一刻的震盪,但隨即平靜了下來。我問他:「剛才你說的是真的嗎?」
「嗯,」他點頭:「我依然是愛你的,小寶。」
「我不記得你愛過我。」我說。
「那是在你離開之後發生的,我想有些東西大概走遠一點才能看清楚,比如感情。在我們分開的這幾年裡我反反覆覆想著我們經歷的那些事,我才能夠明白我對你的喜歡。只是我是一個自私的人,不能允許有另一個人佔據著你的心。現在想來多傻啊,其實如果你跟我在一起的話,心裡放著誰又能怎樣呢?」他的語氣很卑微,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他會講出來的話。這感情太過濃厚了,我於心有愧,於是低下頭去,海葵在一旁煞有介事地說:「我媽說如果許叔叔不要寶阿姨的話,那寶阿姨就沒人要了。」
「我靠你媽還跟你說了什麼?」我尖叫起來,這才明白今天的一切都是側子安排的。她故意把海葵放到這裡,藉著童言拉近我跟許子望的關係,海葵原本就聰明伶俐,背誦這些話對她來說太簡單了。
海葵眨了眨眼睛道:「我媽還說希望寶阿姨你幸福快樂。」
我再次怔住,不久眼睛濕潤起來。
所有的人都在關心我,所有人都希望我幸福快樂,惟獨我自己假裝無知,不肯面對獨自一人時的孤單和落寞。我以為我不去看它它就會消失,就會放過我,而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明白我是多麼的渴求這些飄渺的東西:愛、信任、幸福、快樂。
許子望低聲說:「小寶,我們結婚去吧。」
這一定是世界上最不浪漫的求婚,但他講得自然誠懇,是適合我的方式。我想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