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紀松,伯母的告別儀式是那麼簡陋。十幾個親人落寞站在墓碑前哭泣,我緩緩走近,終於看清了安以陌。
她正靜靜跪在墓碑前燒著冥幣,臉上是已風乾的淚痕。
我緩慢移動,斜長的身影沿著草地,翻過墓碑,漸漸蓋過了她低垂的視線。察覺之後她微微仰頭,她看向我,眼裡是一種深深的絕望和不甘過後才有的平靜,那並非真的已經接受了命運的不公,而是當奮力掙扎和反抗後,最終卻發現一切不過是徒勞後的無力。
她累了,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疲憊。
靜靜對視,柔軟的栗色光線在她蒼白的臉上溢開。
我想張口,話卻消散在嘴邊。
安以陌緩慢地站起來,我是多麼想上前去抱住她,可是抱住她後我能做什麼?我曾說過我要會愛她,守護她,不讓她受任何傷害。可是此刻若我抱住她,除了流淚,除了不停地說著蒼白的「對不起」以外我還能給她什麼?
「小離……」
她慢慢走向我,甚至我感覺到她在微微伸出手,在試圖開口說著什麼?可是我卻永遠沒有機會聽到了。
隨後的一秒,一陣微酸且嗆鼻的味道從我的左側蔓延過來,迅速的,不遺餘力。接著那畫面定格地一瞬間我看到夕陽柔軟的餘暉下,一串泛著紅色光澤的液體呈拋物線灑向了安以陌潔白如玉的臉頰上。
直覺告訴我,那是硫酸!
「嘶,嘶嘶……」
女孩臉上的驚慌表情還未成形,大片白色的肌膚已開始迅速稀釋,灼傷,溶解。
「哈哈……安以陌!你這個婊子!我看你以後還怎麼勾引男人……哈,哈哈哈……紀松,我終於替你報仇了!我替你報仇了,只有我才是最愛你的人,最愛你的……」身後的小莎扔掉手中的空瓶子和手提包,開始瘋子一樣叫喊起來,她不顧一切地在墓園裡盲目奔跑,尖叫,歇斯底里。她真的瘋了。
再一次,我的身體好像碎成無數塊,感覺自己被拉入了混沌的幻覺之中。一恍惚,我又已站在早已破敗不堪的廢墟之中,這是一座永遠走不出去的空城。遠處一個身影正朝我揮手,是紀松。我漸漸走近,卻又似乎變成了安以陌。
——彭湃,是我啊?
——我在哪,這是哪裡?
——彭湃,還還好麼?我很想你。
——我該怎麼辦?誰來告訴我,該怎麼辦?
安以陌的臉深度燒傷,大面積毀容,並且左眼已確認失明。
而張嫚莎當場被捕,那個半瘋半傻的女人沒有做出任何反抗和辯解,也沒有要求找律師訴訟,她認罪的時候就像一個早已失去靈魂的活死人。最後判決下來,故意傷人罪,7年有期徒刑。
對張嫚莎故意嚴重傷人罪進行裁決的那天,我並沒有去法庭充當目擊證人之一。而是守在安以陌的病床前。自從她受傷後就陷入了昏迷狀態,加上傷口感染,一直高燒不斷。偶爾醒來,只是難受地喊著渴,可每當我手忙腳亂去倒水時,她卻又已沉沉睡去。
這些天裡我沒有再去X大上課,也沒再去練琴。
我只做一件事:等她醒來。
我必須守候在她身旁。不能想像某天當她清醒後,發現自己只剩下一副殘破的軀殼和靈魂,而眼前卻看不到一個重要的人時該怎麼辦?
我靜靜呆在床邊,總是將她的手貼到自己臉上,希望她能感受到我的溫度。然後我會對著昏迷不醒的她說很多話。但絕口不提那些哀傷的字眼。我試圖把殘酷事實全部封存,縱使姿勢如此無力。
我說著今天的天氣,路上看到的景致,以及在醫院走廊聽到護士們的無聊八卦……然後向她描述,她醒來後的場景。
「安以陌,醒來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這次,是真的了……我們馬上結婚,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我們一起養很多小動物,你可以陪它們玩,給它們洗澡;我們一起彈琴,換一間更大的琴房;我還要帶你去旅遊,我們去環遊世界……」
說著說著我的眼淚就會掉下來,落在裹住她面頰的白紗布上,迅速滲入然後消失不見。
一切都寂靜不語,眼裡的世界失去了顏色。全是白,醫院的白,鋪天蓋地。
我大聲問著: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可是沒有人回答。空蕩的病房裡只有心脈圖的「滴滴」聲,頭頂強烈的白熾燈將整個房間的白色調反彈得晃眼。安靜前所未有地襯托出來,寂寞而無助的冰冷順著窗沿,牆角,地板慢慢爬滿我週身。
就在這一秒。
眼前抓住的手指忽地動彈了下,我以為是錯覺,它卻又輕輕掙脫了。接著伸向了我的臉,在觸到後慢慢移至眼窩。動作無力而遲緩,卻在不停地重複。
一遍又一遍,為我擦去眼角的眼淚。
「醫生!醫生!她醒了。」我欣喜若狂地狂喊。
一個星期後,安以陌的狀況基本穩定了。接著便是著手準備植皮的手術。因為燒傷嚴重,所以植皮手術不一定能成功,而這個過程中所帶來的痛楚是無法想像的。因此醫院在進行手術前需要得到病人親自的同意。
然而,她沒有同意。
自從醒來後的這些天裡,不管我做什麼說什麼她都無動於衷,甚至不再開口說一句話。她的臉上沒有表情,或者說已經做不出任何表情。皮膚在濃硫酸的摧毀下早已化成千上萬條猙獰的溝壑,而殷紅的肉色則將僅剩的一點點白皙皮膚襯托得讓人心寒。她頭髮披散下來,能隱約將傷口擋住了一大半,卻擋不住別人投來的複雜神色。
我永遠安靜地守候在她身旁,卻從不敢去直視她,並非忍受不了她毀容後的樣子,而是無法承受看到她被傷害後的模樣,那使我的胸口感到千刀萬剮般的疼痛。
某個深夜,我悚然地驚醒過來。
這一次,依舊是模糊而壓抑的夢魘。房間的燈已經熄滅了,外邊的走廊上溢進來一些暗淡的褐黃。有多久沒有正常的在床上熟睡過一次了?我忘了。
看向床頭的安以陌,她正半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