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分鐘後,我趕到王子搶救的那家獸醫店。
寵物店的老闆見到我立馬衝上來:「中午見天氣不錯,我就帶著一群狗出去走走。結果路過施工重地時,王子的狗鏈突然就掙脫了。它太調皮,跑著去追一隻野狗玩,當時起重機上滿是幾十斤的水泥板……」老闆說著,語氣裡有滿是自責:「我來還不及喊,工地上也沒人注意,結果水泥板就砸了下來……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對不起……」
「先別說了,帶我進去。」我面色死灰,卻強行鎮定。
走進獸醫店的內房,拉開隔著的白色紗幕後入眼的是一個簡單的手術台。王子已經渾身是血的橫躺在中央,一條噴湧著鮮血的大傷口從它的背部一直斜著延伸至腹部,帶著白手套的醫生正用力壓住血管。安以陌則在一旁滿是淚水地拿著吸血棉,看到我後她手中大團沾滿鮮血的白棉花止不住顫抖著,終於,她哇的一聲哭起來。
「大家別慌!」醫生說看向了我:「你是狗的主人吧,它現在情況很危險。必須等救護車趕來,在這之前別讓它睡著。」
腦中是幾秒的真空期。
接著我快速衝上去抱住王子的頭,用力的撫摸,血迅速染紅了我的十指。它原本有神的藍色雙眼已經在疲憊眨動中漸漸失去光澤,呼吸越來越微弱了。見到我它還不忘辛苦地伸出舌頭,舔了下我的手背,一股透徹心扉的冰涼瞬間傳遍到我全身。來不及疼痛,來不及悲傷。只有窒息般的壓迫感膨脹在了我體內的每一個細胞裡。
——這,就是死亡的溫度嗎?
——如此真實,而輕易。
「王子,別怕,我來了。」
「是我啊,我來看你了啊。王子!」
「我答應你以後每天都會來看你的,會給你洗澡,餵你吃東西,帶你上公園玩……什麼都可以的……」
「求你了,不要睡啊……看著我,看著我!……」我幾乎吼了起來。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隔著滿是紅色血液的毛髮我感到了它脈搏的微弱和無力。一點一點,緩緩衝著我的手心,再一點一點地消散。每次試圖去用力抓住一些什麼,卻去只是失去了更多。終於,一切歸於安靜。再感覺不到生命的氣息。
「對不起,我盡力了。」隨之,是男人遺憾的收尾聲。
——老闆,我想要這條狗。
——你能照顧好它呢?
——嗯,我可以的。
當年簡單到不經思考的承諾,此刻卻如同一道螞蟥般噬附在我的心臟上。每一次呼吸,都是尖銳到至死方休的抽離和疼痛。
我就這樣抱著渾身是血的王子,在滿是消毒藥水的手術室靜靜度過著接下來漂浮的時間,死亡是那麼真實而殘忍,一瞬間便帶走了所有曾經記憶中的美好。
我想起了以前,無論自己多麼小心翼翼想給王子一個驚喜,卻還是躲不過它的靈敏。每每當離門口十米開外的樣子它便會興奮地叫著跑出來迎接我。一點也不顧它那四十多公斤的體重,狠狠地撲向我。
我需要半蹲著身體才勉強抱住它,讓它撒嬌舔我的臉。儘管那樣的相見方式不知重複了多少次,可每一次的喜悅和幸福感還是一樣多。我會習慣先將雙手穩住它晃來晃去的頭,然後盯著它的臉好好看。看它的天藍色的憂鬱眼睛,以及額頭處光澤的黑白色毛髮。看它的牙齒,它的下巴。它那熟悉的一切。
我從沒有想過自己的生活有被許多人事填充,而它卻從來只擁有我一個人。它的生命裡只有我,它只肯相信我,依賴我,奢望我的每一次短暫探望。可我卻還是輕易丟下了它。我真該死,不配做它的主人!
我垂頭看著沉沉睡去的王子喃喃道:現在,就我和你單獨一起了,誰也不會打攪我們。很快,你會去另一個地方。那裡不會再有孤單,寂寞以及悲傷。在那裡,沒有我這個不稱職的主人。
四周靜得可怕。
——並沒有人回答。
後窗的幾束夕陽偷偷爬了進來,手術台上的血跡已經被擦乾,王子的屍體也已在幾分鐘前被醫生接走去處理。而我不願離開,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去哪。我覺得我的懷抱裡好空,當王子被人抱走的那一刻,彷彿體內的溫度也跟著殘忍地流失了。
冷。真冷。
一雙同樣微涼的手輕輕觸了我滿是血跡的側臉。是安以陌。幾秒後,有液體滴答在她修長的指間,接著越來越多,夾雜著之前幹掉的暗淡血跡。我以為是對面的女孩哭了,結果才發現是自己的世界模糊了。
那一秒我低下頭,不去看她逆著光的臉。世界寂寥到能聽見彼此沉重的呼吸。
「對不起。」
在久久安靜後,她開口了。
突然之間,我覺得異常委屈,二十年裡的不快樂此刻都蜂擁而至了。遺忘的、記得的都在記憶深處那片潮濕的沼澤地中復活,並成千上萬地飛過來撞擊著我。從小家庭苛刻的管教,枯燥乏味的童年,光環之下的沉重負擔,想要照顧想要抓住想要圓滿的事物卻只能最終從自己身邊失去掉了。
我依舊靠著冰冷的牆沿,靜靜抬起頭來。我看著她,蒼白的時間下,我們的身影靜得可怕。
「抓不住的感覺,很難受吧。」
「……」
女孩哀傷地跪下,將我的頭緩緩抱入了自己的懷中。
一瞬間,所有脆弱和柔軟終於生猛地衝垮了那堵十幾年的大牆。淚水再也止不住地外流淌,我抽搐著,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快悲傷得扭曲了。
漸漸地,我用同樣的力度將對方抱住。
她的身體真是單薄啊,彷彿一觸就會頃刻瓦解。可是越是這樣,卻越忍不住想去擁抱。我漸漸感受到了她那蘊藏在柔軟之下的巨大力量,那似乎從很久以前起就是為了守候我而存在的。我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以及對方的。那個相擁的過程,靜默得如同一場無聲電影。
「別離開我。」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