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情只到梨花薄 【回之卷 為伊判作夢中人】 殉葬
    一個突如其來的密召,將她拉進了這個幽靜地。抬輦的內侍不說,她也不問。

    燭光如晝如霞,那個仙師坐在案前輕輕撥動著琴弦。統正皇帝倚靠在明黃錦繡的軟氈上,似乎有點薄醉了,碎紙殘瓣滿地。

    芷媚淚水乍然朦朧,驚愕得連問安的聲音都顫抖了。

    無法想像變化如此巨大,面前這個臃腫蒼白滿頭枯發的老人,怎會是雖則多病卻不失英風的皇上?

    想必他真的老了。

    仙師提起熟銅鈴杵,指著案上的藥丸指示芷媚,「半個時辰一到,你伺候皇上將藥服了。」芷媚順從地應諾。仙師飄悠悠出宮去了,青紫袍在地面拖出微不可聞的聲響,隱在眼中毒藥似的戾氣,一閃而過。

    「芷媚……」

    溫和的叫喚聲聽來那麼含混不明,彷彿隔了閶闔之門,遙遠得無法觸及。

    「給朕再跳個浣紗舞吧。」

    芷媚慢慢轉首,眼望定統正皇帝。整個人籠罩在燭光下,月一般蒼茫的動人。縱然歲月積澱滄桑,縱然世事全非,她的美麗依舊如當年一般。統正恍如回到南州那個盛會,她踏歌而來,讓他沉醉在佳人難得的夢境裡。

    只是,他再也不能體會到她的溫柔,也無法給她一個好的結局。

    皇帝後悔了,幾乎就想要伸手抱住她,然而不暢的呼吸迫使他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芷媚將案上的藥丸放進皇帝的口中,端起水杯餵他。

    皇帝粗重地喘息了一陣,竟有些傷感起來,「沒讓你留下一子半女,是朕的錯……」

    芷媚微微地濕了眼眶。

    其實,結局早已寫就的。那些在她生命中來來往往的無數男子,對她不過是行經。直到他出現,她就不想避開。

    哪怕他並不愛她,或者只愛她短短一瞬間,他給了她片刻的華彩,也是值得吧。

    她主動摟住了他,哽咽道:「皇上,可別再練仙術了。」

    他冰涼的手心覆住她的手掌,緊緊抓著,再也不放手。

    「還有一道……仙術就練成了……芷媚,等著朕……」

    溫柔的聲調。

    只是太過輕細,輕細得如同秋風掃過一片頹葉。

    握她的手鬆開了。

    芷媚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裡,燭影明明滅滅,熏香緩慢吐煙。只聞得一片驚慌的呼叫聲,她才遲疑地抬起眼。

    「皇上薨了!」不知是誰一記哀嚎,嗡嗡哄哄轉為放聲大哭。

    老管事伸手抹下了統正的眼簾,轉向僵直跪著的芷媚,命令其他宮人,「把這個女人關起來!」

    芷媚面無表情地任憑他們拖著走,冰冷的眼裡一滴淚都沒有。

    幾日後,尚書吏曹府文告諸臣:宮妓芷媚難逃罪責,自請以王族法度處置,為先皇殉葬。

    阿梨剛迷迷糊糊進入夢鄉,卻被一陣急促的打門聲驚醒。

    她睜開眼睛,旁邊的裴元皓翻身而起。緊接著幔帳外傳來他和正祥低低的說話聲。阿梨豎起耳朵,很想清楚地聽到他們究竟說些什麼。說話聲已經止了,裴元皓走了進來。

    「今晚宮裡有事,我去一趟。」他低頭吻了吻她,二話不說便大步出門去了。

    阿梨從裴元皓略帶興奮的眼神已經料到幾分,睡意全無,獨自在房裡等待著。

    三更梆打響,催得薄霧漸漸籠上夜空。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阿梨知道,待天明又將迎來陰暗的一天。她從院子走到正廳,又去了府門,總是聽不到熟悉的馬蹄聲。

    五更敲響之際,從皇宮方向傳來喪鐘的轟鳴聲,那聲音愈來愈沉重,每一下沉在深邃的夜空。被驚醒的人們漸漸明白發生了什麼,紛紛湧上街頭,朝著皇宮方向小聲議論,整個都城陷入一片緊張窒息當中。

    天大亮的時候,伍子帶著一幫整裝鎧甲的武士進來。阿梨一見,便急迫地問道:「宮裡怎樣了?我去外面走走,怎麼如此惶惶亂象?」

    伍子一笑,安慰她,「楊劼說,袁鋮顧不了皇帝死活急著加冠,暗地預備諸般禮前事務。我們這邊將計就計,宮裡出事是預先安排的,裴大人早做了周密謀劃。」

    阿梨心內依然擔憂不已,道:「看來真有大事要發生了,你帶了這麼多人,還以為裴大人出了什麼事呢?」

    「裴大人早有佈置。一旦事情發生,我帶人前來保護你,生怕你有意外。」

    伍子見阿梨還是深思不定的模樣,笑了笑,「阿梨,此事看似是危局,十之八九沒事的。」

    阿梨被伍子這麼一說,怕他取笑,便不再多問,合掌虔誠地念道:「菩薩保佑,保佑他們平安。」

    然而喪鐘過後,宮裡絲毫沒有放出任何消息。國事撲朔迷離,人們又開始疑惑揣測。阿梨得不到裴元皓的音訊,各種流言傳入耳邊,更是坐臥不安。

    伍子也開始坐不住了,本想出去探個究竟,又懾於裴元皓「切切保護阿梨安全,不得出府門一步」的指令,只能陪著阿梨說點笑話。

    第三天終於有明詔頒布朝野:太子袁鋮鎮國,晟陽王裴元皓輔佐,新君總掌兵權。加冠之禮定於後天,即國葬之時。

    詔令一發,疑雲籠罩整個都城。如此明詔朝野,大有統正臨終善後的意味。太子袁鋮碌碌無為人人皆知,而裴元皓這般雄強卻喪失權勢,國人難免疑竇叢生。

    於是,無論是酒肆客舍,還是農人商賈,到處都是一片憤慨聲,話題都是驚人的一致:無能新君掌權,大欹國勢必衰落!

    甚至有人念起宣平三年的事,期盼有場政變的出現。

    阿梨更是處於惶惶之中,她始終揣測不出,朝野為何一如既往的平靜?裴元皓究竟在幹什麼?

    國葬那天,阿梨一早起來眼皮直跳。

    她開了窗,正望見東方天際洇了一縷血紅的雲煙,裊裊若仙。她心裡猛然漏跳了一下,跑到正廳找伍子去。

    邰府裡來了伍子的師弟,伍子正跟他說著什麼,臉上眉頭緊鎖。阿梨突然出現,兩人一時沉默下來。

    阿梨親切地打招呼,拿香茶甜果招待。師弟趕緊說謝夫人,一溜煙跑掉了。阿梨這才發現伍子神色不對,緊張地問:「出什麼事了?」

    伍子識得阿梨的脾性,知道不能隱瞞,勉強裝出無事的樣子,「時臨國葬,師弟他們跑出去看熱鬧。聽路人議論說,宮裡出了蛇蠍妖姬,袁鋮拿她給皇帝陪葬。」

    「芷媚……」

    阿梨呆了半晌,才回過味來,不覺一陣頭暈目眩,身子搖晃著要倒。

    伍子手疾眼快,在一旁攙扶住她,「宮裡那麼多美女,不會是她!」

    「我不知道……芷媚在宮裡……她在宮裡!」阿梨連著聲音也有點不穩,「伍子,快準備馬車,我要去看看!」

    「阿梨,裴大人關照過的,你不能出去!」

    「我一定要去,我不能丟下她!」

    阿梨到底失了常態,一路履聲細碎。伍子終究阻止不了,跟了出去。

    通往祭廟的黃土大道灑水淨塵,遙遙傳來宏大昂揚的鼓樂聲,那帶著凝重帶著哀傷的聲音瀰漫了松林。

    阿梨下了馬車,撥開擁擠的看熱鬧的人群。放眼望去,前面披縗別絰的宮人分立兩旁,松林空地中大碑聳立,幾捆枯柴圍著,碑前香案煙霧裊繞。

    帶妖姬……帶妖姬……

    那聲音漸漸地大了起來,裡三層外三層,臨到最終,尖銳刺耳。

    阿梨的指甲攥進手心,痛楚清晰地融化在骨血肌膚上,那感覺越來越劇烈,幾乎擊垮了她所有的神志。

    芷媚婉麗的臉龐恍惚著。

    「芷媚……」

    那一瞬間,不可明喻的悲傷如潮水湧至。

    芷媚說過,她雖入煙塵,她的心是乾淨的。

    她還說,男女之情薄似雲煙,短似朝露。果然是薄倖啊!

    「夫人,趕快離開這裡。」

    阿梨忍痛轉過眼,只望見不知何時站在身側的正祥,他正用一種暗示的目光望著她。那一刻,隱約有一縷一縷的涼意滲入心脾。

    「為什麼讓她死?為什麼……」她昏亂地問著。

    「總會有人犧牲。」正祥沉著說話,「夫人,芷媚姑娘是自願殉葬的,讓她去吧。」

    眼前皆是重重疊疊的人影,阿梨搖晃著,彷彿望見芷媚回過頭看了看她,換一個瞭然的微笑。她的頭上碎葉點點,如化蝶一般。

    火堆燃起來了。

    阿梨定定地睜著眼睛,天色似乎暗得極快,一切如煙如霧。

    「芷媚姐……」一嘶低叫從她的喉管發出,她再也控制不住,整個人滑落在地。

    阿梨病倒了。

    她躺在床上,芷媚臨去的影子在眼前交織變幻,她的心口就覺得劇痛難忍。她不斷地問自己,芷媚是不是被她間接所殺?這樣的刀光血夢,究竟值不值得?她一直都清晰地記得,那日她入宮見芷媚,芷媚望著窗外裴元皓的身影,羨慕她是個有福氣的阿梨。

    一個人的福氣,如果靠賺取別人的不幸得來,是禍還是福?

    房間裡早有人掌上燈,伍子輕手輕腳的身影映在紫檀屏風上。抬眼望窗外,此時一輪明月高掛,月色灑滿窗欞,淒清而又荒涼。

    「元皓,我只要我們都活著,其餘的都不要……」

    她發出夢囈般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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