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靖業訕訕地站在那裡,額頭上的汗滴答答掉在地上。直覺告訴他,袁鋮此番喚他,肯定跟楊劼有關。
一個月前宮中來傳皇帝口諭:新任太史楊靖業隨同諸史官一同晉見。楊靖業答應一聲就匆匆去了。到了宮裡卻遇到了裴元皓,他正要行禮說點奉承話,卻見裴元皓對宮中管事的招手。在管事的導引下,楊靖業等人到了皇宮最隱秘的寢殿。
楊靖業頓時覺得此事不同尋常——皇上秘密召見史官,實則擬寫遺詔交太史令入典籍庫。皇上瞇著朦朧的眼,沉痾宿疾在臉上隱約已顯,蒼老沙啞的聲音飄蕩著,與三年前下南州逛盛會的統正判若二人。
遺詔並無異樣,皇上已到天命之年,嫡長子袁鋮為社稷存續;裴元皓總攝國政,需任勞任怨以報國家。然而過了幾天聽要臣私下說,皇帝三次召喚太子,向來桀驁不馴的袁鋮次次如約。為官二十多年,老練的楊靖業始終感覺哪裡蹊蹺,心裡自然有所揣測,卻始終不得要領。
不管怎樣,袁鋮繼承皇位已是板上釘釘。每每想起楊劼的事,楊靖業就心存恐懼,他是決然要對袁鋮表示忠誠的,為了仕途官運,也為了明哲保身。
所以當袁鋮的桃花眼望過來,楊靖業腦子裡早就百折千回,沒等袁鋮發問,便撲通跪在了塗金地磚上。
袁鋮故作驚訝,問:「楊大人怎麼一進來就跪下了?」
「老臣犯下滔天大罪,求太子殿下開恩!老臣至死效忠殿下,肝腦塗地!」楊靖業此時已是泗涕橫流,整個人趴在了地上。
「算你識時務。」袁鋮冷笑,「說吧,你有什麼隱瞞本宮的?」
「楊劼並非老臣所生,乃是前朝邰宸的兒子……」
殿內貼身內侍無聲地恭立,只有楊靖業發顫的聲音在飄蕩。袁鋮邊聽邊來回踱步,眼光尖刀子一般的尖銳。楊靖業敘述完,裡外衣衫已經被重汗濕透。
袁鋮眸子裡琢磨不透地轉動,接著坐回到軟榻上,攥起一把折扇敲著自己的手心。那聲音一下一下的,嚇得楊靖業心驚肉跳。
「你是說裴元皓三年前就追查宣平遺孤了?」袁鋮問。
楊靖業連連稱喏。
袁鋮也不要他回答,嚓一聲將手中的折扇順著地面滑到楊靖業面前,彷彿很隨意地說:「賞你了。等本宮即位,另有你封爵獎賞的時候。」
楊靖業喜出望外,一疊聲高呼太子千歲,滿頭大汗地出去了。
袁鋮掃了掃楊靖業的後影,譏誚地笑笑。手指頭一勾,趙公公又湊身上前。
「裴元皓南下奉旨查遺孤,依他的作風,不可能遲遲沒有動靜。」袁鋮沉思道,「他是差不多時候認識楊劼的……」
「殿下,奴才剛才聽楊大人這麼一說,心裡也有很多疑問。就算裴元皓不知道楊劼的身世,楊劼作為太守府公子,孑身逃到都城,裴元皓卻隨他自由妄為,這就有點匪夷所思了。」
袁鋮沉沉點頭,「裴元皓一定想從楊劼身上找到什麼。這人向來狡猾,連本宮也只有裝瘋賣傻躲他的耳目。只是父皇太輕信他了!」
「殿下,奴才還有個疑問。您是知道的,三公主從小長在宮中,靜心師太向來對這個女兒不怎麼上心。自從楊劼入贅成了駙馬爺,靜心師太三天兩頭往皇城跑,聽說無論家事大小,都要親自過問。」
「她那女兒已經快嫁不出去了,再說楊劼是她看中的,當兒子養了。」袁鋮不甚在意地一笑。
「奇就奇在女兒和女婿都是那年宮變之前所生……」
袁鋮幾乎從榻上跳了起來,眼珠子盯著地面,又開始來回走動。半晌,他連連搖頭,「不可能!這絕不可能!或許是湊巧!」
「請殿下贖罪,奴才也是突發奇想。想當年,邰宸可是忠心不二的將軍,宣平尤其器重他。」
袁鋮一時站在那裡,努力思想也理不出頭緒。頓了一下,罵道:「這個袁黛兒,過來一鬧倒折騰本宮了!還有誰會知道這件事呢?」
他猛一甩袖,臉上又有了妖嬈的笑意,道:「裴元皓的小妾不是跟楊劼在一起嗎?她是夾在兩個男人之中的女人,一定知道很多事。抓楊劼抓不得,我就抓那個阿梨,定一個通姦的罪名,讓裴元皓名譽掃地!」
「殿下英明!此番行動,一則可以探點虛實,二則殿下可以出口惡氣,此法甚好!」
袁鋮得意地笑起來。
阿梨百無聊懶地坐在房間裡。
茶几上擺滿了瓜果,依著她的喜好,薄胎茶盞上漂浮上等的茉莉花,那是楊劼吩咐婢女精心為她準備的。他還親自搬來筆墨,畫上最拿手的丹青修竹,畫軸上的美人顧盼神飛,就像活的一樣。阿梨一眼看出楊劼是在畫她,便滿足地笑了。
抿上一口清茶,阿梨對著畫軸領略賞析,見陽光透過屋簷慢慢移進房內,便放下茶盞過去關紗窗。她稍稍側身,眼角不經意地看過去,瞟著站在院子裡的袁黛兒。
袁黛兒也在看她,眼底倏忽閃過銳利的光,極快地隱去。阿梨心一抖,正要放下簾子,恰恰這時院子裡衝進一個人,土黃的袈裟翻動。阿梨認得,那便是楊劼的親生母親了。
靜心師太盯著袁黛兒,眼裡燃起熊熊火焰,驚怒交加。
袁黛兒索性抬起下顎,擺出一副驕矜的姿態。
啪的一聲,靜心師太抬手就給袁黛兒一巴掌,那聲音清脆響亮,連房裡的阿梨都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你這個瘋子,竟然跑去袁鋮那裡告密,你想害死家裡人!」
「你本來就沒當我是家裡人!」袁黛兒尖叫起來。
靜心師太面容震動,也在叫:「來人!把她關起來!」
幾名家奴衝進來,整個院子人聲鼎沸,混成了一團。
阿梨匡地閉上紗窗,外面的聲音淡了,過了片刻,竟是無聲無息。
房門開了,一個寬大的影子在簾外動了動,正是靜心。阿梨筆直地站著,眼珠盯著珍珠串成的簾子揚起、落下。那晃動的珠輝透著銀亮,刺目得讓人一陣眩暈。
靜心對著她,臉上的怒意猶存,聲音卻是淡淡的,「你不應該在這裡,你應該繼續勸說裴元皓,不管用什麼方法,直到他答應為止。」
「他不會聽任何人的。」阿梨回道。
「你去告訴他,解藥已經沒了。如若他一意孤行,他會被魔毒活活折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