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是扶欄,風動樹葉,葉片在日照下發出銳利的寒光。阿梨難過地垂下了眼簾,微微泛白的臉上染了深深的憾意。
不知道,是為了楊劼,還是眼前的裴元皓。
裴元皓低眼看著阿梨,但見她抿緊雙唇,臉上黯淡失色,眼眸裡清清的水霧卻瞞不過他的眼。
他突然環臂一笑,語氣轉為輕鬆,「怎麼光說我的事?我的秘密可是抖落不少了。為公平起見,給我說說,你以前的家是什麼樣的?父母做什麼?」
他本意是想緩和彼此僵硬的氣氛,殊不知如此一問,阿梨的眼簾抖了抖,一顆淚無聲地滑落下來。
「我父母早死了,記不得他們的模樣了。家……哪來的家?」
說罷,她無聲地笑了笑。
裴元皓怔忡地看著她,眼神認真起來,道:「真該死,我好像問錯話了。」
阿梨自顧繼續說道:「最早的記憶就是父親躺在梨花樹下,我不斷地搖晃著他的身體,不斷地哭。我祈望他醒過來,帶我離開。當時我餓壞了,有轎子經過就哭得愈發厲害,盼望有人注意到我,要是有一碗粥,那是上天給我最大的恩賜了。」
「我也是。記得父親被抬到家,我也是哭著過去搖晃他的身體,希望他能醒過來……」裴元皓髮出由衷的喟歎。
阿梨鼻欷抽動,眼淚終於控制不住的流下。面前的裴元皓伸出手,緩慢地將她拉到自己的胸前,阿梨有些瑟縮,卻沒有推開。裴元皓的手指加大力道,阿梨支撐不住,整個人倚靠在了他的身上。
「阿梨。」
他一向似冰冷漠的聲音,卻帶了柔軟,柔軟得不像是他,「這裡算是你的一個家吧。我不能給你活著的父母,我能給你粥,給你依靠。」
阿梨哽得難吐一個字,只會埋在裴元皓胸前無聲地嗚咽。裴元皓任憑淚水沾濕衣襟,輕輕拍打她抽動不已的肩胛,像是在哄著闖下禍的孩子。
過了良久,懷裡的人貌似安靜下來,他再次拍拍她,「我還有事要辦。你若喜歡再待些時辰,正祥在這裡,他會送你回府。」
他放開了她,獨自一人往樓下走。腳步踩在朽木上,發出吱嘎的聲響。阿梨默默地看著他,聽著他的腳步聲慢慢消失。
她突然跑向雕欄,裴元皓正出了紫錦樓,大步流星地往外面走。
「等等!」
她脫口喊了一聲。裴元皓止步,回望。陽光鋪在他的身上,在他的眉目間塗上一層柔和的薄暈。
「半年!就半年!讓我來服侍你!」她不加躊躇地喊。
聽到這話,他微微張開嘴巴,萬分驚訝地望著她。熱血湧上心頭,阿梨的臉上騰起兩團嫣紅,她急急解釋道:「就是那種服侍……不帶那種意思的服侍,我做過丫鬟,知道怎麼服侍主人。」
是啊,她不需要施捨和憐憫。尤其是這個人,他的恩惠不能成為她心頭沉重的負擔。以半年的光景了卻這份恩遇,她與他算是兩清了。
他明白了,竟笑起來,「阿梨,我沒要求你什麼。」
「不是,是我自己要求自己。你待我有恩,我也不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
「你是想報恩?」裴元皓蹙眉,眼中浮出一絲難以解讀的複雜。
「算是報恩吧,我不想欠你太多!」阿梨堅決而快速地回答,生怕他拒絕,又似乎生怕自己改變了主意。
「這可是你自願的,回去我會考慮。」
裴元皓並不顯得高興,朝她揮揮手,在她失神的時候,人已經消失在小徑深處。只留下阿梨呆呆地站在樓上,惆悵了很久。
裴元皓回府的時候,夜色籠罩晟陽王府,一聲聲傳來更鼓點點。
他進了自己的房間,裡面被瑞腦香熏得暖融融的,花氣濛濛間,裴夫人端坐著等他。
照例接過裴元皓褪去的風氅,裴夫人示意垂立兩邊的侍女退下,自己親自絞了熱棉巾,雙手遞給夫君。
燭影搖動嫣紅,眼前女子蔥管般的指頭卻細白細白的。裴元皓接過,語氣淡薄得辨不出絲毫起伏,「我自己來,你回去吧。」
裴夫人應了聲,答應得恭謹平靜。但是她沒有如往常的沉默,忽然含笑說道:「病去如抽絲,到底是年輕。」
聞言,裴元皓抬起眼,問:「你說誰?」
「妾身說的是阿梨姑娘。」
「哦。」裴元皓應了一聲,「你照應著點,過些天她搬去城南住。」
「大人這就納她嗎?妾身著人準備準備。」
「不用。這事以後再說。」
裴元皓的語氣依然很淡,彷彿提起阿梨,也激不起多少興致。裴夫人不再多言,從裴元皓身邊走過,她走得依然很慢很慢,裴元皓似乎想起什麼,正張口出一個字「袁——」,裴夫人驀地回過頭,眼裡期盼萬千似地。
裴元皓沉吟,第一次提起了從不提起的話題,「你母妃薨逝,你還小吧?」
「妾身那時已經十多歲了。」
「自己的親生母親死了,你是哭著搖晃她的身體嗎?」
「妾身只能遠遠地跪著,見不到母妃去時的模樣。」
「為什麼?」
「大人忘了?這是宮裡的規矩。」
今夜的裴元皓有點怪異,能這樣與她多聊幾句,裴夫人已經心存感激了。
餘下的,又是一陣窒息般的靜默。
裴元皓闔目,聲音放得很低,安撫似地說道:「辛苦你了,別忘記喝藥。」
彷彿難得聽見這麼體貼又略帶客套的話,裴夫人的眼裡有什麼晶亮閃了閃,她斂衽深深行了個禮,連帶聲音都是發顫的,「妾身無妨……」
她走得踏實了些,單薄的身影消失在簾外。裴元皓早別過臉去,幾乎是無聲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