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裴元皓突然告訴阿梨,他要帶她去城南。
那日的陽光出奇的燦爛,馬車飛快,不消多時城南已到。拐過幾條偏僻的小巷,前面就是邰府。
空氣裡充溢了莫名的緊張,阿梨下意識地抬眼望著飛翹的樓角,心裡不由自主地顫動了一下。
「下去吧。」裴元皓平靜的聲音。
阿梨下得遲緩,感覺週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游動,說話帶了顫音,「你怎麼帶我到這個地方……」
「這地方可是我為你精挑細選的。進去看看,我能保證,你會喜歡這裡。」裴元皓微笑,攙住了阿梨的手。
府門的封條被拆了,朱漆斑駁的大門正在隆隆打開。一種從未有過的期待和好奇,浸潤了阿梨的身心。就這樣,在裴元皓的牽引下,阿梨有點恍惚地走向邰家大門。
若是此時楊劼就在身邊,該有多驚喜!
她哪裡知道,僻靜的巷口樹蔭下,佇立著兩個高低不一的人影。光線暗淡不足,依然勾勒起楊劼俊秀的輪廓。此時他死死地盯著攜手而行的那對男女,難以置信的臉上佈滿了陰霾。
站在身邊的袁黛兒得意地抿了抿唇,有意刺激他,「怎麼樣,我沒騙你吧?裴元皓早就相中這地方,還沒修繕好就帶她出來了。看她那副順從的樣子,大概允了裴元皓的金屋藏嬌吧?」
「住嘴!」楊劼發狠地罵了一聲,「我不相信阿梨會是這樣的人!」
「那就拭目以待吧。你已經等了三天了,這次親眼所見還不死心,真是個癡人!」
「我是白癡!傻瓜!他裴元皓又算是什麼東西,憑什麼呼風喚雨的?我這就過去質問他,阿梨究竟屬於誰?!」
楊劼語無倫次地說著,目光有點渙散,身子不由自主往前衝。身邊的袁黛兒心急,一把抓住了他。
「你別忘了,從青樓開始,阿梨一直是屬於裴元皓的。你就是有理也說不清!問題就出在阿梨身上,她分明就是貪圖榮華富貴之人!你要是想過去,就一巴掌打醒她,看她認不認你?」袁黛兒繼續挑唆著。
一道寒冷的光芒從楊劼眼中閃過,他憤恨地瞪了瞪前面的人兒,轉身就離開。
「楊劼,等等我!」
袁黛兒喊了一聲,急忙追了過去。
正要邁進邰府大門的阿梨隱約聽到「楊劼」的喚聲,下意識地轉過臉去。正看見巷口有個錦衣女子閃過,裙角擺動。那女子消失的一剎那,回身朝她詭異地笑了笑。
那張臉,似乎在哪裡見過?
阿梨正狐疑,身邊的裴元皓拍拍她的肩,「進去吧。」她的思緒又轉回來,雙腳踏進了高高的青石門檻。
踩在腳下的,是破碎的瓷罐瓦片,沿著野草蔓延的青石板路走,滿眼是蕭索淒涼的景象。粉漆的花牆倒塌了一角,上面長滿了青苔荊棘。中間的老梨樹倒頑強屹立著,燕子飛來飛去,偶爾駐足在樹下,留下無尋的印跡。更有烏鴉淒厲的啼叫,攪得人心裡空落落的。
一切美好,都如梨花般短暫。
阿梨情不自禁長歎,「這般荒涼……」
「先讓你瞧瞧邰府原先的模樣。等你下次來,就不是這般光景了。」裴元皓在身邊說。
阿梨並不回答,她似乎已經陷入了某種回憶。院子深處,刨花聲、敲釘聲響成一片,空氣中傳來上等油漆的味道。阿梨站住,抬眼望著樓簷下的三個字,歲月沖刷了漆金的痕跡,可在她的眼裡清晰可辨,「紫錦樓……」
「是的,這樣的樓在宣平年間算是不錯的了,可到現在,比它更精緻的比比皆是。」裴元皓淡然回答。
「聽說這裡曾經是前朝宣平的寵將邰宸的家。」
裴元皓微微挑眉,「原來你也知道。我以為你深居簡出,對這裡並不熟悉。」
「從客人嘴裡多少聽到些傳聞。我對他的夫人感興趣,聽說她吊死在紫錦樓上。」阿梨斷然道。
「那就把這樓拆了。樓上死過人,多少讓人忌諱。」裴元皓沉吟。
「不,我對女人不忌諱,何況是一位貞烈女子。」
阿梨說著,輕移碎步朝著紫錦樓上走。
「宣平三載,刀兵旌旗擁,風捲落花萬事休。大勢已去,破鑒邰郎何在?相見無由。空惆悵,從今斷魂夢裡,夜夜紫錦樓。」
默默念著血書裡的字,阿梨上了紫錦樓。樓台空寂,周圍漫漾陳煙的味道,耳邊彷彿能聽到白綾的撕裂聲。
阿梨扶著雕欄,放眼遠眺綿延無際的都城,一個皎白而又裊娜的形象躍然於眼前。依稀能夠想像樓裡的女主人,煢煢佇立在樓台上,面向皇宮的方向,執拗而又淒婉地控訴著最後的絕望。那個時候,與她相親相愛的邰郎不在身邊,叛兵手持長矛短刀衝殺進來,當時的情景只有老梨樹才看見吧?
當真是風捲落花萬事休,萬事休。
後面是平穩的步履聲,她知道是裴元皓。女子的形象依然在眼前飄蕩,那麼絕艷,彷彿一觸摸就要碎了,就會變得模糊不清,就會消逝無蹤。
她知道自己是在替楊劼找尋,對於他,一枝一葉總關情。
心卻痛到極處,她卻不能掉淚,甚至要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
裴元皓道:「看得出你喜歡這裡,這很好。過些日子,你就舒舒服服地住進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任何人不會打擾你,包括我在內。」
阿梨猶豫片刻,才問:「宣平三年的時候,你還小,對嗎?」
「我雖然才七歲,已經很懂事了,父親教會了我很多。」
「你父親是怎麼死的?」
「那年他戰死在南城門下,是被邰宸手下的箭射死的。」
「邰宸怎麼死的?」
「南門攻陷時很混亂,他受煙火圍困,燒得不成人樣。如果不是他手中的御賜寶劍,和那身金盔甲,誰都不敢斷定他就是叱吒風雲的邰宸。我父親和他曾同朝為官,雖不相往來,卻互為敬重的。」
「到頭來相互為敵,兩敗俱傷。那個人踩著你父親的鮮血坐上了王位。」
阿梨不自禁地回頭看向裴元皓。他的眼光端望前方,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彷彿在想一件很遙遠的事情。那一刻,阿梨明白了什麼。
就這樣在清寒的春天裡,邰宸的夫人以一種永不甘心的姿態,離開了襁褓中的孩子,楊劼。而在南城門的一頭,裴元皓的父親血灑城牆,也離開了尚是年少的兒子。
人生是多麼的詭譎啊!
年少的裴元皓,已經有了種種熱望和雄圖,就在那年他被冊封為晟陽王,同時卻被施了魔毒。
對於裴家,對於邰家,對於他們的命運而言,究竟是一種嘲弄,還是一種無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