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阿梨突然醒來,覺得空氣沉悶,悶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每每在沉悶中驚醒,她就會想起往昔的時日,想起逝去的快樂,伴隨而來的是更多的酸澀,時日一久,也變成了麻木。
再一次提醒自己,等,只有等。
想是昨晚睡前忘記關上門,門縫處牛皮紗燈漣漣光暈在跳動,恍惚間,阿梨覺得有影子在門外閃過,一簇明亮的光晃閃。她一驚起身,過去打開了房門。
此時萬籟俱寂,樓裡的人都睡得沉,連守夜巡視的也打瞌睡去了,洇濃的夜色中只有阿梨裙擺窸窣的輕觸聲。
前面抄手迂廊處,一閃火光跳躍,有人手持火把擋住了她的去路。
乾燥的枯枝不時炸起火星,冰藍死死地盯著阿梨,憔悴的面容在耀耀的火光下猙獰觸目。
「你在幹什麼?」阿梨厲聲問道。
冰藍陰陰地回答,聲音有點飄浮,「你說得對,閔生靠不住,誰都靠不住……」
阿梨莫名的可憐起眼前的女人,好心好意勸慰一句,「去睡吧。」
「人生如夢,該是夢醒的時候了。」冰藍突然笑起來,笑得極冷,「就算當初相信了你的話,我也不能保證自己還能活下去。」
「你把自己怎麼樣了?」阿梨隱約聽得一種奇異的簌簌的聲音,她斂起眉頭。
冰藍兀自笑著,笑意籠了厚重的陰霾,透著絲絲冰涼,「我不活了,也要你們個個陪葬!哈哈,全是一群婊。子!戲子!」
她瘋狂地罵,眼神渙散,阿梨突感不妙,不顧一切推開了冰藍。
直面望去,冰藍的房間內火光熊熊,耀眼的火苗吐著猩紅舌子,正迅速向兩邊的花房擴散,那陣陣畢剝燃燒聲,讓阿梨覺得自己的魂魄就要爆裂出來。
她尖聲叫喊起來。
冰藍依舊在笑,像個遊走的幽魂,幾乎是飄浮著融進了火海之中。
火光肆意,廊簷、雕窗、花燈……無邊無際無可控制,烘熱的空氣裡隱隱帶著血腥的味道。須臾之間,火勢蔓延了整座觀香樓,樓上樓下燻煙滾滾,慘叫聲,哭喊聲混作一團。
阿梨的神志幾乎模糊,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被人拖拉到樓外的。
只記得,天地熔成血色,那是撕心裂肺的紅,塗抹在深黑的蒼穹。
只記得,鴇母捶胸頓足地叫喊著,救火先救匾,下令無論如何先將御字匾額搶救出來。
烈焰沖天,觀香樓成了一團巨大的火球,火光一團團一簇簇,如雲如霞,把整個南州城染得通紅。
多少繁華付之一炬?多少年輕女子的孤魂在火中紛飛?
後來,阿梨總會忍不住的想,自己能從那場大火中逃生,是不是命運冥冥之中有安排?
抑或,那不過是她此生中一場小劫難,前面的路更險惡更莫測?
天終於亮了,偌大的觀香樓在風裡落成灰燼,殘煙裊裊,遍地狼藉,燒塌的屋架、黑禿禿的半截牆面,隨處都有嚎哭悲慟聲。
聞訊趕來看熱鬧的人們遠遠觀望著,目光中也是驚懼一片,難道這就是昔日聲名顯赫的觀香樓?
楊靖業親自過來查案,初步斷得是冰藍縱火,如今冰藍已經命葬火海,便派人傳鴇母、樓裡管事等人前去太守府配合定案。鴇母癱坐在廢墟前,一手抱著匾額,一手抱著錢箱,神情有點呆滯,死活不肯去太守府。
楊靖業無奈,只好自己過去,對鴇母說道:「樓燒了,還可以重新蓋,不出三年,你這觀香樓又可以重整雄風。」
他知道此番大火燒得鴇母氣數已盡,恐怕很難翻身,他不過是假惺惺安慰幾句罷了。果然鴇母黯淡無光的眼神看過來,喉管一抽,接著哭天搶地地喊道:「造孽啊,觀香樓向來與人為善,偏遭彌天大災……大人,這上上下下的以後怎麼活?教他們何處安身?」
那些逃命出來的男男女女,全都在楊靖業面前跪下了,請求太守大人積德積善,收留他們為奴。楊靖業見觀望的人群越聚越多,心裡也打起小算盤,含笑道:「這樣吧,太守府出面把燒死的人裝進棺材埋了。其餘的人分派別家窯子,等觀香樓重建後再回你那,如何?」
這樣一者可以給太守府落個好名聲,二者觀香樓裡有幾名艷妓,那些豪紳貴胄已是垂涎三尺,他大可以趁此做個人情。
豈料鴇母臉上的呆滯突然消失,眼珠子亮了亮,說話又變得跟以前一樣利落了,「蒙大人恩惠,老奴沒齒難忘,這些人就交給大人了。另外幾個頭牌紅牌的,老奴要帶去都城,都城有老奴本家姐妹,先投靠了再說。」
楊靖業才明白中計,話已說出去不好改口,只有鐵青著臉,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在一個斜風細雨的早晨,阿梨和幾名姿色出眾的妓女,擠在窄窄的船艙裡,櫓聲欸乃,載著她們劃向遙遠的都城。
很久不見下雨了,空氣中蘊透著涼爽,岸邊的柳蔭深處,飛起一縷悠揚的笛聲,貼著清碧的水面,悠悠向四處飄散。
阿梨伸出頭去,煙雨迷濛,南州城樓滯重的簷角離她漸行漸遠。遙遙地望一眼當年,楊劼、伍子、芷媚、冰藍……他們一個個從眼前走過,又一個個融化在淡淡的煙雨中。
別了,昔日的自己。
算是想透了吧,所謂的錦瑟年華,不過是灰燼上開出的花,再如何嬌艷誘人,早晚也會逼促成一片薄煙,隨風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