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夫人被燙了的消息,楊劼並不知曉。傍晚時分他也不出屋,仍舊倚在床榻上想心事。
半明半晦的光下,他的面色有了一層暗青。屋子裡那股甜膩的芳馥絲絲纏人,就如芳香的主人,賴著不想離開。他感到了氣惱,翻身起來,打開了緊閉的瑣窗。
窗外是清爽的空氣,院子外已經掛起了流紗燈。美香正和前院的男僕聊得起勁,聲音雖然不大,那控制不住的吃吃笑聲時不時傳入他的耳際。
美香動輒喜歡往前院跑,楊劼知道。這丫鬟對伺候大少爺向來不經心,楊劼甚至終日不見她的蹤影,但他也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是,美香笑得開心時,往往是阿梨倒霉的時候。
難道阿梨又出事了?
心一緊,楊劼穿上外袍出屋,輕手輕腳來到院門。
美香愜意地斜坐在石凳上,雖是朱衣婢女打扮,卻比別人穿得輕薄,石榴紅半透明的內袖垂下,雪白的手腕不知何時套了只玉鐲。她一手細細地把玩著,又貼到面頰來回摩挲。男僕笑嘻嘻地湊過去,美香警覺地縮下袖口,甩手不痛不癢地打了男僕一下。
男僕不惱,嬉皮笑臉道:「這鐲子是老爺送的吧?你天天想著當八夫人,老七被燙,那張臉毀不毀很難說,你的機會到了。」
「戲子沒什麼好下場,那是早晚的事。」美香漫不經心地回答,「倒是那個阿梨,我越來越看她不順眼,天天纏著大少爺,狐狸精似的。」
「老天爺也幫你出氣了。阿梨這次被抓,十有八九出不來了。」
「我就奇怪,死丫頭犯下這麼大罪,老爺怎麼不動大刑?要是賞她個缺胳膊少腿的,或是破了她的相,那才解氣!」美香不甘心地罵了阿梨幾句。
「你這不懂了。楊府養了阿梨十多年,老爺說廢就廢,豈不虧了老本?」男僕嘿嘿一笑,「那丫頭一年比一年長得水靈,老爺是過來人,難道會看不出來?」
美香聞言霍然起身,臉上的笑意頓失,「老爺明明答應我的!這死狐狸精,家裡小的已經被迷昏了頭,老的也……」
男僕壓低著聲音,「那丫頭渾身長了刺,向來不把人放在眼裡,老爺才懶得在她身上費神。在咱們太守府,懲罰一個有姿色的丫頭,最好的辦法就是……」他俯身湊近美香咬了一句。
美香的眼中不再有妒意,眼珠子轉了幾下,竟咯咯開懷笑起來。她笑得肆意,即使看見楊劼從裡面衝出,朝著前院方向飛奔,她也只是稍微停頓了一下,緊接著笑得更歡了。
楊劼一路狂奔,明明是暮春的夜裡,卻猶如墜入烈焰熊熊的火坑,燒得他魂魄將要脫離軀殼。楊靖業的書房外,守在台階的管家來不及阻攔他,眼睜睜看著他徑直推門而入。
書房內,楊靖業聞得動靜抬起頭,見是楊劼,眼光隨著燭光驟起驟亮,便迅速地黯淡了下去。
「什麼事?」他問得冷淡。
「您把阿梨怎樣了?」
「這丫頭,天天惹是生非,她甚至把七夫人燙了。暫時關起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楊靖業緩緩回答,又緩緩翻動手中的書。
「她現在在哪裡?我要見她。」
楊靖業再次抬眼,用陌生的眼光掃了楊劼一眼,斷然拒絕了他,「回去功課。丫頭的事不許插手。」
「我跟她一起十多年,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因為心中有怒火,楊劼的眼中滿是少年的任性和倔強,他緊握拳頭,用一種近乎毫無禮數的語氣去頂撞。
啪,楊靖業將手中的書重重地摔在書案上,站起身,指著楊劼斥罵道:「不成器的畜生!終日與那丫頭卿卿我我的,你以為我不知道?看看你這副德性,大概已經被她灌了迷魂藥。等罰了那丫頭,回頭再罰你!」
「我不會像娘一樣,到死還怕著你。你想罰我,就把我也關起來吧!」楊劼咬緊牙關,眼裡閃過一道難以捕捉的戾氣。
楊靖業烈焰灌頂,揮手一巴掌打在楊劼的臉上。他顫抖著手指,喝令管家,「遂他的願!關在他的屋子裡,不許踏出房門一步!」
兩名男僕奉命拽著大少爺往外走。楊劼臨走前,憤恨地瞪了楊靖業一眼,這讓楊靖業凜凜地打了個寒顫。
他兀自站在院門口喘著粗氣,望著楊劼不情不願地被押著走,滿臉陰霾。
無論如何,宣平被弒,大欹國的天下是屬於統正的。當初收下楊劼,他是顧念邰家舊情。如今十八年過去,邰宸屍骨已寒,他楊靖業已是南州太守,官運亨通,妻妾成群,子女滿堂。
此去經年世態輪迴,他早已有了悔意。
楊劼的存在,對他楊靖業來說,殊不知禍兮?福兮?
「唉,棘手啊……」楊靖業不禁長長地歎了一聲。
「老爺是覺得阿梨的事棘手?」管家趨前,小心翼翼地問道。
「阿梨的事倒好辦,先磨掉她的銳氣再說。」
管家已經猜透老爺的心思,安慰道:「大少爺畢竟是在楊家養大的,就是條狗,也知道效忠主人,何況他已經十八歲了。老爺別動氣,您能治理得出一個南州城,區區一個文弱書生不在話下。若是以後修成正果,也是楊家大福不是?」
楊靖業吐出一口氣,緩緩地點點頭。有些話,也只能給身邊的親信說:「我不是擔心這毛頭小子的事,我忌憚的是裴元皓大人。他此次南下,究竟在幹什麼?」
「裴大人不是已經走了嗎?」
「不,他南下幾個城後,又折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