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也顧不了其他,她胸中的鬱悶若不宣洩,恐怕身體再也承載不住,就要崩潰……
司徒容若彷彿一怔,隨後大大方方地擁住她,無聲安慰她。
他的懷抱好溫暖,他的氣味如此清爽好聞,他撫摸她長髮的掌心彷彿也拂去她心中的傷痛。
綠嫣撐著傘跑過來,見狀一愣,但很快拋開世俗觀念,上前勸道:「公主先回房吧,就算你不顧自個兒的身子,也要體恤先生啊。」
莊漣漪斂容垂下眸,退開一步,轉由綠嫣攙扶著走回寢閣。
她以為司徒容若會避嫌,誰知,他隨即入內。
「公主,淋了雨可不是小事,我去請御醫。」綠嫣貼心道。
「慢著。」她呆呆在桌邊坐下,「這麼晚了,驚動宮裡的人可不好,明日齊帝若問起,我該如何回答?省了吧。」
「那先煮碗薑湯來。」司徒容若吩咐,「由在下替公主先把脈,若無大礙,也不必擾了別人。」
「有勞先生。」幸好身邊有他在,綠嫣笑道。
他頷首,自然的搭上莊漣漪的手腕把脈,她卻下意識的一縮。
不知為何,彷彿有股電流竄過,她倏地臉紅。
從前也不是沒有接觸過,像他教她彈琴的時候,可現下她怎麼會覺得害臊?
「公主哪裡不適?」綠嫣擔心的問。
她搖頭代替回答。
「無礙。」司徒容若仔細斷了脈,莞爾道:「飲了薑湯,泡過熱澡,一覺之後便能如常。公主歇息吧,在下告退了。」
「先生……」她猛地抬眸,「先生不問我原因嗎?」
「公主心中的苦悶,還需多問嗎?」他笑答,「除了殿下,還有何人能讓公主如此難過?」
「先生……」她的心情越來越低沉,像只墜落深淵的燕子,「那招不管用……他根本不肯與周皇后和好。」
「下午看到周皇后拂袖而去,容若已經猜到了。」他一點也不吃驚。
「他還說榮嬪之死與周皇后有關,這輩子都不可能和解……」
他們若不和解,她該怎麼辦?肖似他的殺母仇人,他怎麼可能愛她呢?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他暖聲安慰她,「雖然容若也不知現不該如何,但走一步算一步,還望公主懷著一顆堅韌慈愛之心,不可放棄啊。」
沒錯,車到山前,船到橋頭……可是,山在哪?橋在哪?
她只覺得面前茫然空洞,彷彿一跤摔下萬丈深淵,再也爬不起來了。
「容若想起一個故事,公主要不要聽?」他從容坐下,凝視她燭光下愁苦的臉道。
「要聽。」他說的故事,無論哪一個,都讓她受益匪淺。
「從前容若寄居在詩妃娘娘府中時,一開始並不喜歡她,甚至還覺得她驕氣跋扈,任性囂張,將她視為洪水猛獸似的躲著她。」他眼神望向前方,陷入回憶中。
「後來呢?」不知為何,她很願意聽他和詩妃的故事,就像與他分享了心中的秘密,那他也不得不聽她和令狐南的種種,分擔她的哀愁,如此才公平。否則,老向他訴苦,她會覺得虧欠他。
畢竟男女情事,往往自己說得興致勃勃,別人聽得索然無味。
「可她待我卻極好——」司徒容若繼續說:「知道我喜歡彈琴,便四處替我搜尋琴譜,終於有一天,覓得我一直在尋找的《風求凰》,從那天起,我開始把她當作至親之人。」
她入神地傾聽,只覺得那樣的兩情相悅,讓她嚮往。雖然如今情已逝,總勝過令狐南從未愛過她。
「今不時今日,想起這林林總總,都使我不能怨恨她,」他揚起一抹澀笑,「雖然,她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四處替我尋覓琴譜的女子……」
她心尖一疼,不為自己,只為他的情深。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愛上她,可最終還是逃脫不了她的溫柔攻勢,」司徒容若意味深長地道:「公主,你明白了吧?何謂柔弱勝剛強?」
她懂,什麼都懂了……
為了她,他連自己最不堪的往事都拿出來說教,她還能不懂嗎?
她有些哽咽,覺得實在不該連累他,自己傷心也就罷了,還要拖他陷入往日情傷。唉!這輩子,注定虧欠他了。
「先生,其實你不必說這些。」她於心不忍。
「說都說了,也收不回來。只要公主不再沮喪,也就值得了。」
明明他的語氣輕揚,可她為何卻覺得辛酸?燈花跳躍中,她強忍下淚水,展眉巧笑,只為不想再讓他擔心。
周皇后居於風棲宮,據說模仿當年離國姿德皇后的長元宮所建。踏入宮門,莊漣漪完全可以確定自己的猜測沒錯。周皇后以姿德為榜樣,處處模仿姿德,對於愛情,也渴望於姿德一般,傾盡天下,且獨得帝王之愛。
然而,她卻敗了,敗在一個賤婢的手裡,這教她情何以堪?難怪她心中的積怨那麼深,甚至將仇恨殃及下一代。
這兩日她有些身體不適,終日臥榻,莊漣漪特地燉了補品前往探望:輕坐床沿,細聲慰問。
「賢媳,難得你還有心來看本宮,」周皇后淺笑,「但只怕你此番前來,有人會不高興。」
所謂有人指的當然是令狐南。莊漣漪何其聰慧,立刻答道:「母后何出此言?母后這一病,宮中上下甚是憂心,殿下還特意到純鄴寺點長明燈替母后祈福呢。」
「是嗎?」周皇后的表情顯然不信。「有勞二皇子費心了。那日歸來,本宮也想通了,他脾氣倔,硬跟他說理大概不行,一切就順其自然吧。」
「母后的苦心,殿下總有一日能領會的。」她連連點頭,「只怕母后不要惱他才好。」
司徒容若叫她拿出多一點耐心,所謂萬事起頭難。她思來想去,也唯有讓時間來撫慰創傷,用溫柔呵護來調解仇恨。
「娘娘,藥煎好了。」宮婢前來稟報。
「端進來吧。」周皇后歎氣,「天天喝藥,味覺都麻木了。」
「良藥苦口,請母后忍耐,」莊漣漪柔聲勸慰,「卻不知母后生了何病?前兩日還好好的,也不像染了風寒。」
「沒什麼大病,卻是打娘胎裡帶來的。」周皇后臉色越發黯然,「這些年,不知求了多少名醫,總不能斷根,怕是無法根治了。」
「或許告知臣媳一二,臣媳代母后到狄國尋良方?」』
「哪裡都一樣,就別白費時間了。」周皇后澀笑,「是心悸的毛病。」
「哦?」莊漣漪一怔。
打娘胎裡帶來的心悸?這個她聽說過。從前父皇有一嬪妃便是患有此症,平時還好,一旦受了刺激,與人爭執兩句就要暈倒,走路稍快一點就喘不過氣,更別提什麼騎馬、舞蹈了。後來嬪妃懷有龍嗣,太醫建議她墮胎保命,她哪裡捨得,偏要生下,結果生產過程中暴斃而亡。
「母后已生下太子,想來這病倒也不要緊。」她順口安慰。比起那名嬪妃,周皇后可謂幸運多了。
周皇后臉色一白微愕,才笑說:「本宮還算有福氣。」
「娘娘,藥端來了。」宮婢托著盤子,小心翼翼的上前。
莊漣漪連忙起身,慇勤道:「臣媳親自伺候母后喝藥。」
周皇后也不推拒她的好意,莞爾點頭。
然而她一聞到那湯藥的味道,臉色一變。這味道……怎地……好似……她腦中疑雲頓湧,當機立斷,打翻半碗,任其潑灑在衣袖上。
「臣媳該死,一時失手——」她故作驚愕道。
「罷了罷了,」周皇后扶起她,「你從小養尊處優,哪裡懂得伺候人呢?何況只撒了一點點,無妨!」
說罷,也下命人另煎一帖藥,飲下剩下的藥,含了顆蜜餞後,徐徐躺下。
莊漣漪以更衣為由,不再多陪,跪安離開。
她匆匆回到寢宮,立刻命綠嫣將司徒容若請來,見了他便迫不及待把才纔的疑慮說了遍,並將那已褪下、沾了藥汁的衣衫遞給他。
「是有些類似於蠱涎的氣味。」司徒容若嗅聞蹙眉,「這齊朝宮中原來也有此物……」
蠱涎,狄國宮廷秘製的毒藥,傳說以二十多種極毒的蟲子製成,取其精涎,另加草藥熬煉。服蠱涎者不會馬上致死,卻會在心肺裡滋生一種小蟲子,日積月累,蛀壞五臟,噬空身體。
因為此物極為陰毒,被禁封在狄國宮中的高閣,知道者寥寥無幾,莊漣漪還是偶然間聽父皇提起的。而詩妃身為寵妃,亦曾見識過此物,她知司徒容若喜歡獵奇,曾讓他觀聞過。
「我懷疑,周皇后患的不是心悸症,而是中毒。」莊漣漪分析,「否則,從前她哪能順利誕下太子?」
「她總覺得胸中不適,或許就是蠱涎作祟。」司徒容若搖頭,「看樣子至少已中毒一兩年,否則不會有感覺。」
「還有救嗎?」她忽然於心不忍。
「很難了。」他歎息,「就不知下毒之人是誰,竟想出這麼陰狠的法子——」
「周皇后雖色衰愛弛,得不到齊帝的寵愛,容易心緒煩亂,也許有人趁機哄騙她說是心悸症讓她長日服藥,並暗自在藥裡做手腳。」莊漣漪推測,「我聽說,伺候周皇后的太醫姓張。」
司徒容若抿唇,忽然淡淡一笑,並不作聲。
「怎麼了?」她察覺他神情不對。
「公主可知道,這張太醫是誰引薦進宮的?」
「誰?」
「若是二皇子?」
莊漣漪臉色大變,不敢相信的直搖頭,「不……不可能……」
「這張太醫若是殿下引薦的,周皇后自然不會信任,更別說放心服用他所開的藥方;而幕後主使若真是殿下,也太明目張膽,絕非明智之舉。」看出她的擔心,司徒容若寬慰道:「事情尚未明朗之前,公主不必掛心。」
「咱們該怎麼辦?」無意中窺得這天大的秘密,宛如平添一塊巨石,壓在她的心上。
「如今之計,咱們也只有暗中籌謀,」他微微笑說:「容若不才,曾經配製過一帖解藥,雖不能完全根除蠱涎,但至少可緩解。還請公主每日往周皇后宮中,親手替她煎藥,就說是媳婦孝敬婆婆,必不會引人懷疑。」
「一定要救活她!」莊漣漪一張小臉如失了水分般皺在一起,「否則殿下必脫不了關係……」
「公主對殿下一片癡心。」他由感而發,「咱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他總在她最無助時伸出援手,她實在無法想像,假如失去他的陪伴,她會落到怎麼樣的慘境。
夜風微涼,掠窗襲來,她聞見他身上的氣息,似青草一般清爽。心,忽然平靜下來。
之後的半個月,她每日必到周皇后宮中請安,親手煎煮湯藥,以銀匙喂周皇后服下。司徒容若的秘方果然起了作用,據周皇后表示,胸悶心亂的狀況稍稍好了些,偶爾還有閒情觀看窗外美景。
莊漣漪略微放心,卻仍不敢大意。
這天,她在風棲宮與周皇后一同用晚膳,之後沿著花園小徑信步閒逛庭園,此時夏熱已淡,秋風輕起,一陣衣衫拂動,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綠嫣,去取我的披肩來。」她貪看新月初上的景致,雖有些冷,倒不急著回去。方才在風棲宮裡染了些藥味,在這吹散氣味也好。
綠嫣頷首,迅速離去。偌大的御花園中,彷彿只剩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