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一直候在外邊,」綠嫣笑道:「快天亮的時候才回房休息,是他吩咐不要打擾公主的。」
「回房?」她不解,「這裡……不也是他的寢室嗎?」
「殿下另有住處,」綠嫣解釋,「平常公主若不召見他,他不會前來。這是規矩。」
「齊朝的規矩?」莊漣漪不滿地挑眉。
呵,她就知道這些婆婆媽媽的南齊人禮數多,難怪她聽聞這裡的公主多與駙馬不和。本來嘛,夫妻不住在一起,會和睦才有鬼!
「公主若覺得好些了,奴婢就伺候您梳洗。」綠嫣又道:「還得去向齊帝齊後請安呢。」
貴為狄國公主,她一向無拘無束慣了,甚至可以一住行宮兩年也無人管束,如今嫁人了,才發現要回歸循規蹈矩的生活,何其不自在!
不過,做人媳婦,自然要放低身段。莊漣漪無奈苦笑,頷首起身。
仔細洗滌了一番,全身敷了香粉,發間散發蘭花的味道,她特意挑了一身淺紫衣裙,頭上以絳玉髮簪將髻高高綰起,再配上一朵鮮嫩芍葯花,昭示身份,卻不忘做為一個皇子妃該謹守的禮數。
聽聞令狐南在宮中居位不易,上有周皇后處處刁難,還有太子時時相爭,做為他的妻子,亦要進退有度,不能給他添亂。
「對了,司徒先生呢?」打扮妥當,她頭一句話問的卻是司徒容若。這已是她的習慣。
「先生已經在西閣住下,殿下待他甚是禮遇。」綠嫣回道。「公主不必替他擔心。」
「晌午去拜會先生。」她頷首交代。
「公主還是多想想殿下吧,」綠嫣好笑地瞧著她,「先生哪天見不行?」
她低頭,沒來由的不好意思起來,一時無語。
末過片刻,有太監通傳,說二皇子聽聞她已起身無恙,親來迎她至朝陽殿向皇上皇后請安。莊漣漪只得將腦中雜念拋開,推門去見她的夫君。
這一次,令狐南終於記住了她。呵,兩年的努力,他若轉眼即忘了她,那她真是白費苦心了。
「公主傾國之姿——」令狐南笑盈盈的注視她,「齊朝上下皆為公主能嫁至敝朝而慶祝歡騰,南有幸,得伴公主,三生之福。」
這番誇讚過於客套,反倒令她不太舒服。她覺得他若像平常夫妻那般握住她的手道些無聊閒話,也好過這樣的疏遠客氣。
「殿下昨晚為何不喚醒漣漪?新婚之夜,一生只有這一回。」
「公主太累了,南不敢打擾。」他仍舊那般親切,卻不親近。
「來日方長,只要公主與南舉案齊眉,日日都如新婚。」
這話倒讓她無話可說。
緩緩跟在他身後,步入朝陽殿。齊帝與周皇后早在此等候,尚有太子令狐霄,三公主令狐紫相伴在側。
齊帝威嚴,卻不難看出他年輕時的瀟灑英俊,令狐南有七分像他;周皇后雍容華貴,卻給她一種奇妙的熟悉感;太子令狐霄神情慵懶,斜靠在一邊飲茶,冷淡得很;三公主令狐紫卻十分可愛,甜美嬌笑,大眼朝著她猛眨,直叫嫂嫂。
她按齊朝規矩,行禮敬茶,另備了書畫獻予齊帝,珍寶以贈周皇后,香料布匹分送太子與公主。周皇后十分歡喜,連番稱讚她一番。
「朕看漣漪與皇后有幾分相似呢。」齊帝忽然道。
「臣妾粗陋,哪比得過漣漪傾國顏色,」周皇后笑答,「不過,算起來臣妾與漣漪是遠親呢。」
此言一出,就連莊漣漪也大吃一驚。
「嗯……算表姑姑吧,」周皇后掐指算了算輩分,不確定地道:「呵,一表三千里。」
「真的嗎?」莊漣漪瞠眸,「臣媳記性不太好,忘了父皇有沒有提過。」
「要說親戚,齊、狄、夏楚;離這四國,迎來嫁往,多少會沾親帶故。」周皇后解釋,「不過,咱們祖上可有一位出名的人物,漣漪你應該知道,便是那離國的姿德皇后。」
「姿德皇后?」她一時興起說:「臣媳當然知道!她可是世人稱讚的千古美人呢!」
打小,她就聽聞族譜中有這樣一名傳奇女子,自嫁入離國當皇后,擄獲離帝一顆癡心,不惜為了她遣散後宮,獨寵她一人——
試問,這世上有幾個女子能得男子如此厚愛?何況,還是帝王之愛。
「看過姿德皇后畫像的人都說,在這一代的後輩中,唯獨本宮與漣漪最像她當年。」周皇后有感而發,「難怪本宮一見漣漪便感親切,果然血濃於水。」
原來,這就是為何她會產生那種奇妙的熟悉感。或許從一進門開始,她便察覺到周皇后與自己的肖似吧?
「親上加親,如此婆媳之間更和睦了。」齊帝悅色道。
在座之人無不莞爾,點頭稱是。
宮婢上前換茶,莊漣漪視線看向令狐南,卻見他刻意轉過頭去,她心尖一沉。
是什麼惹他不快?
雖然,他依舊是那副如沐春風的模樣,但她知道,一切皆是假象。
難道……電光石火間,一個念頭閃過,她渾身微顫。
聽聞周皇后一直刁難令狐南的生母,她若與周皇后肖似,那令狐南會不會憎惡她?
胡思亂想,新婚第一天,她不該自己嚇自己。
他若憎惡她,定不會娶她才是……何況,她和周皇后也沒有很像,她不覺得很像……
晌午,她默默走進西閣,陽光輕灑,司徒容若正執筆作畫,愜意閒情的模樣與在狄國時一般,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他都從容自若,如在家中。
「先生畫什麼呢?用了午膳沒有?宮人可有怠慢?」莊漣漪笑問。
「公主的座上賓,豈有人敢怠慢?」他笑答,「倒是公主你,新婚燕爾的,不陪著殿下,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殿下與幾位大臣有事要議,漣漪閒得發慌,來看看先生。」她眉心隱蹙,落寞地坐下,直盯著那幅畫瞧,「先生畫的是……好生眼熟!」
「剛離開北狄幾天,公主就忘了家鄉風景了?果真是女大不中留!」他打趣的說。
「原來是咱們住了兩年的行宮。」莊漣漪恍然大悟,而後略帶嗔怨的道:「本以為南齊風光秀美,誰知道這宮中連棵樹也沒有。」
「不種樹是為了防刺客,雖然不太好看,但也有利有弊。」
「所以我才說你們南齊人狡猾,連這都想得到。」她努努嘴。
「公主心裡有氣,倒怪在這上頭。」司徒容若擱下筆,別有深意地看著她。
「氣?」她故意裝傻,「本宮哪有?」
他直言問道:「聽說昨夜駙馬沒與公主行合巹之禮?」
「先生消息倒靈通!」覺得面子掛不住,她不由得滿臉通紅。
「這宮裡閒人多,愛嚼舌根,風聲自然入耳。」他又執筆沾了些顏料,開始暈染,聲音一沉問:「公主打算怎麼做?」
「你也看出殿下對我不上心?」這雖是事實,可這樣明顯,讓她倍感憂慮。
「公主不必過於掛懷。」他安慰她,「算起來,殿下見公主不超過五次,就要他愛公主愛得死去活來,有點強人所難。」
「可我對他是一見鍾情啊……」她胸中湧起苦澀,語氣不禁發酸。
「方事萬物皆不同,公主不可以一己之思衡量天下。」司徒容若語重心長道。
「況且男女之事最最複雜,世間兩情相悅者少,愁離別緒者多。」
這便是她欣賞他的地方,一件事情,哪怕是小事,他也能讓她見微知博。目光放寬了,心胸也會變寬。
「告訴先生一件事。」猶豫半晌,她終於決定開口,「漣漪與周皇后肖似。」
他聞言,霎時凝眸,筆端停在半空中,微微頒首,「原來如此,難怪——」
「所以殿下這輩子都不會喜歡我了嗎?」莊漣漪忍不住問。「先生,我該怎麼辦?」
「公主先別著急。」他連聲勸慰,「等容若見過那周皇后,再做謀劃。畢竟像不像,各人看法不同。」
「正好,齊帝此刻在太液池邊垂釣,周皇后陪伴在側,咱們偷偷瞧上一瞧,便可清楚。」她神色黯然,「我自己覺得其實不是很像……可那種感覺,令我心神不已。」
「公主太在乎殿下了,易胡思亂想。」司徒容若打趣道,想化解她的緊張。
莊漣漪卻怎麼也笑不出來,隨即急步引著他來到御花園,隔著滿池碧水,跳視周皇后。距離不算太遠,可以打量她的容貌身形。
周皇后身著一襲藕色輕紗,迎風飄逸,手捧冰茶奉到齊帝面前,溫喃細語,一副優雅賢德。
司徒容若看了兩眼,神色微變,轉身踱開步子,避到花蔭底下。
「先生,如何?」莊漣漪見他如此反應,心下頓時冷了大半,隨他行了良久,才囁嚅地問。
「公主……」他彷彿不知該如何開口,思索了下才道:「是容若害了公主。」
「先生此話怎講?」她吃了一驚。
「其實公主與那周皇后,容貌只有三分肖似,只不過……那氣質,彷彿公主便是她的親生女兒。」
霎時,她懂了。
若非他的調教,她又怎麼會有這天仙的優雅風采?如果她還是從前那個愛騎馬、大刺刺的公主,或許就不會如此像周皇后了……
「這怎能怪先生?」回憶往事,莊漣漪苦笑,「當初,是我求先生的。」
她想做像詩妃那般美麗的女子,然而,天底下偏偏有男子不愛這樣的美麗,甚至憎恨。
有時候,運籌帷幄、付諸艱辛,未必就有美好的結果——蒼天真喜歡捉弄癡心人。
「事情不一定沒有轉機。」司徒容若只失神了片刻,便理智分析,「或許公主該穿回那一身大紅的騎裝?」
「先生忘了,從前殿下對漣漪視而不見?」為何要改變,不就是因為從前的自己無法吸引他的目光。
可惜,改變後,他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了,卻適得其反——他記住了她,不是因為愛慕,而是因為她像他的仇人。
左右為難,這教她如何自處?
「何況,我也回不去了……」她語氣忽然變得幽然,「這兩年,我努力改變,已經適應習慣了這副模樣……」
如今,她已非從前只求自在的她,身上還凝聚著司徒容若的心血,怎能說捨棄就捨棄?
彷彿看到一隻精緻的花瓶,捧在手心裡,若要她放手砸了它,光想她都覺得心痛。
似周皇后又非她的錯,為何要她一改再改?改來改去,說不定越改越糟……
「好。」司徒容若忽然篤定地點了點頭,彷彿已拿定主意,「咱們不要變,讓別人去變。」
「什麼意思?」因知他做事一向胸有成竹,他的話彷彿令她好像找到了依靠,不再慌亂。
「殿下憎惡周皇后,可是因為他母妃榮嬪的關係?」他淡笑問。
「聽說是的。榮嬪原是賤婢出身,不過很得齊帝喜愛,一夕之歡便懷了殿下。我看那周皇后也是個心高氣傲之人,早晨向她請安時,還刻意提起離國姿德皇后,想必她自幼便立志要做姿德,希望三千寵愛集一身。誰知,齊帝竟與賤婢私混……這事定重重傷了她的自尊,才會遷怒榮嬪,甚至從不善待殿下。」
想來其中關係紛繁複雜,非她一個外人能道明。聽上去,誰都沒錯,可誰都有錯。除了令狐南,她的夫君……
一想到他打小受盡冷落,還得勤奮圖強,維護母親,心裡受的苦比誰都多,他憎惡周皇后,她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