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澄淨得如一大塊通透無暇的海藍水晶,那風,強勁而粗獷,那日頭,火辣而執著。遙遙,可以眺望到祁連山尖之上的繚繞雲霧,彷彿雪山上堆積的白雪,皚皚、靈動。
西行的隊伍綿延而上,坐在雷霆結實強壯的脊背上回頭遠眺,倒像是一條蜿蜒罅隙的蒼涼古道。周圍空曠而寂靜,彷彿一切都已經容入了這蒼茫天地間,人類不過是即將湮沒在歷史中的微小塵埃。
一路上,除了蒼涼與荒蕪,便是這份恆古凝固般的沉寂。空中偶爾掠過的蒼鷹、大漠上零星散落的野鹿跟野馬並沒有激起他絲毫的興致。他剛毅而俊郎的容顏始終緊繃,如一側雕刻。那眉微微蹙著,那唇輕輕抿著,那眸深深覷著。就這麼無聲地坐在雷霆的脊背上,麻木了一般往前方走去。
胥威也沉默地緊隨一旁,看到他漠然頹廢的神情,總想勸慰幾句,那些話湧到唇邊卻欲言又止,生生被他嚥了回去。從他攔阻他救那女子的一刻,他突然感覺到他們之間已經起了隔閡,他們再也找不回曾經或把酒言歡或並肩廝殺的兄弟情意了。
他隱隱瞭解他此刻的心境,想想不勸也罷,到底忍住話語望著他冷傲的側影,兀自深深地歎息一聲:「唉。」
他淡漠如初,眸子不過輕掃過一旁的胥威,便又盯著那無盡無邊的遠方,深沉說道:「再行四五里地,便是居延澤。今晚,就在湖邊宿營。」
「是,將軍。」他淡淡應道,空氣遽然又歸於沉默了。
遠方頭頂上的那一抹斜陽漸漸堙沒於墨藍色的天空,居延澤清亮蜿蜒的痕跡宛如一雙纖柔修長的美人指。他黝黑的眸子閃爍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光束,輕歎一聲,霍然牽住韁繩,雙腿加緊馬腹短促低喝:「駕!」雷霆嘶鳴一聲狂奔而去。
胥威望著他絕塵而去的身影,終究沒有追隨而去。他需要的不是勸慰,而是一個人靜靜地從困境中走出來,或許很艱難。他的使命不允許他這樣沉淪,不允許他為了一個女人一蹶不振。他知道他可以,因為,他不是別人,他是霍去病!
居延澤近在咫尺,胥威翻身下馬,命令部隊將臨時的營地安頓下來。等一切安頓好後已是夜色深深,周圍寂靜的只聽到將士們困盹疲乏的沉重呼吸聲,部隊行走了四天未曾歇息過,就連值夜的士兵也被他派去休息了。他細心地替他整理好床榻後掀簾離去,緩緩漫步在居延澤邊,居延澤清澈澄淨的湖水在月光下泛起幽冷的波光,四面的風掠過湖面,微微漾起柔軟地漣漪。
明月如素,夜色撩人。他竟無法入睡,一個人徘徊在寂靜的湖邊,腦海中漫過一些不著邊際的思緒,連地上悄然移動的身影也未察覺到。直到那修長的影子款款走到身旁,曼聲細語:「胥將軍。」
胥威暮然回首,清麗的容顏印入眼簾,立刻灼燙了他的雙眼。他有片刻地恍惚,幾乎以為自己的眼睛花掉了,但是那聲問候卻如此真實,「多日不見,將軍可安好?」
他旋即驚醒過來,當下心頭徒然一乍,腳步錯亂地連連往後退去:「你?你是,是人是鬼?」
堂堂副將竟然也會懼怕鬼魂之說,我望著他駭然無措的模樣,不禁莞爾輕笑道:「將軍勿要驚慌,我是人。」
「啊!」他愕然驚呼,上上下下將我仔細打量許久,磕磕巴巴地開口問道:「姑娘那日不是······呃,不是已經······」他見我活生生站在這兒,不好說出那個字,話問了一半便頓住,仍舊疑惑地盯著我暗自揣測。
「我無法跟將軍解釋這種超自然的現象,只能說自己算是福大命大吧。」
「哦。」他似乎有些明白,點點頭問道:「姑娘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貴幹?」
「我要見他!」我簡短地說道。
「呵呵,恐怕不成。」他訕笑兩聲。
「卻是為何?」
「將軍並不在軍營之中。」
「是麼?」我望著他。他雙眸坦蕩從容,看不出絲毫的端倪。
「我從不欺詐與人。」他沉著地說道。
「那,我去他帳中等他。」我固執地開口,「煩勞將軍帶我去他的營帳。」
「羽裳姑娘,這······恐有不妥吧?」他定定地站在那兒,絲毫沒有帶我前去的意思。
「哪裡不妥?」我問,心底隱隱冒出幾絲莫名的怒意。他百般阻擾,到底是何居心?
「深更半夜,一個女子擅自闖入男子的營帳,恐會遭人非議,對姑娘的清譽也會······」
「我不在乎!」我決然打斷他的話。我只想見到他,一刻都無法再等下去了。
他聽聞這四個字,震驚的程度不亞於聽到一個男人對他說,他懷上了他的孩子。他嘴唇哆嗦了半天,終究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只是怔怔地站在那兒看著我。
「將軍大可放心,如果他怪罪下來,一切後果羽裳一人承擔!」我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他再無話可說,無奈地略略點頭,說了一句:「姑娘請隨我來。」
我踏入營帳,撲面而來的全是他的味道,他閱讀兵書的長案,他用來擦拭長劍的手巾,他休息的床榻,無不充斥著他特有的專屬的霸道氣息。我的手無限流連地輕撫過那些日常的用具,心底呼之欲出的急切思念將我緊緊地纏繞住,百轉千回,繞指柔腸。
夜已經深沉,還不見他回來,他到底去了哪裡?腦袋中設計了N套與他見面時的情景對話完全沒機會用到了,我壓下心頭的煩躁思緒坐在長案旁撫弄著那些竹簡,喃喃低喚他的名字:「霍去病,去病······」
像是聽到了我的呼喚,營帳的簾子猛然被人掀起。他氣喘吁吁地怔在那兒,腳下似綁了千萬斤的束縛,使得他無法移動腳步。那雙愕然驚異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住伏在長案前的纖柔倩影,沉默片刻,兀自搖頭苦笑道:「這一定是夢境。」
我在唇邊擠出一絲不盡自然地笑意,緩步走到他面前,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索著他被風沙粗糙的剛毅臉龐,啞然輕喚:「將軍。」
他閉眼,迅速捉住我的手貼緊他略帶涼意的唇,掙扎地低語:「是你麼?真的是你麼?」
「是我。」我掌心的柔軟帶給他一份亦真亦幻地觸感。
「你還活著······羽裳。」他哽咽著,一把擁我入懷,那麼用力,那麼不捨,彷彿要把我嵌入他的身體。
多日的祈盼變作了真實的接觸,倒令我一時間有些茫然無措。就這麼被他擁著,心底的疼痛一層一層漫上來,像是漲潮的浪,將心底的思念堆積成眼底淺淺的霧氣,潮濕了一切。
他的唇顫抖地覆上來,輾轉無度地索取。他微顫的睫毛近在咫尺,他唇齒間的溫度就這樣填滿了我整個的身體,我熱烈地回應,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可是為何我會如此悲慟?鹹鹹的淚混在彼此的氣息中,我的腦海中突兀地閃過一個淒然的數字:24。他張揚不羈的鮮活生命,五年後將永遠地定格在這兩個數字上,這是多麼殘忍的兩個數字!
一股奮力地拚命地吶喊洶湧在心頭: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
意念支配著行動,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撲在他的脖頸處,鋒銳的獠牙迫不及待地顯露出森然的冷光,對著那微微跳動的脈搏便咬了下去。他一震,怔在那裡並不反抗,只哀傷地說了一句:「如果你恨,我願意。」
滾滾而落的淚打濕了他的皮膚,我不語,下口卻越發凶狠起來。溫熱的血流進我的嘴裡,我大口吞嚥,我企望自己的體內流淌著他的血液,企望這個我所傾慕的傳奇男子能夠永遠地活在我的世界裡。
他全身的肌肉繃得異常僵硬,喉嚨裡發出一陣模糊地呻吟:「羽裳······」便無力地摔向地面。
「將軍?」我驚呼一聲,急切地想護住他卻被他的重量帶倒在地。他無力地躺在地上,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熠熠地閃爍著灼人的光束。我慌亂擁他入懷,怯怯地擦拭著他脖頸處未乾的血跡。怎麼回事?難道我的步驟不對嗎?還是他頂不住吸血鬼這般曖昧的初擁?可是,萊斯洛特就是這樣初擁我的啊。
「你怪我麼?」他柔聲問道。
他這一問,立刻勾起了我心頭的酸澀。我拚命搖頭,眼淚彷彿止不住一般。「別說,什麼都別說。」我將手指壓在他的唇上,啞聲說道:「羽裳出此下策,只希望,希望,將軍能夠······」
「希望霍將軍能夠沒有痛苦地安然死去。」斂日詭異冷漠的聲音乍然捲入我的耳朵,我猝然一驚,瞪住掀簾而入的斂日錯愕地開口:「斂先生?你怎麼會來這裡?」
「我來——助你一臂之力。」他笑了笑,兀自蹲在我面前,一雙修長白皙的手指輕拂過霍去病蒼白無色的臉龐。
「你說什麼鬼話?別碰他!」我憤怒地打落他的手,惱怒地低喊。
他輕笑起來:「呵呵,請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匈奴第一女神巫!」
「斂日,你胡說!」我氣得渾身戰慄,怒目相視地望著他。
「你是何人?」霍去病冷厲喝道。即使此刻他毫無回還之力,那骨子裡透出的威嚴跟震懾竟讓斂日微微一震。
「在下斂日,匈奴第一神醫。」他起身,謙謙頷首道。
「私闖大漢軍營,難道你不怕死麼!」霍去病勉力掙扎起身,冷冽地望住斂日。
「哈哈哈哈。」他仰頭大笑:「霍將軍的軍營斂日也不是第一次闖了,在下倒並不覺得有何可怕之處。」
「什麼意思?」霍去病眉頭深鎖,低沉問道。
「上一次假扮渾邪王,不過是探一探虛實。原本以為,我至少過不了霍將軍這一關,沒想到我的易容術卻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他玩味輕笑道。
「是你?」我起身指住他怒聲說道:「你耍我!害我差一點被頗黎咬死。」
「想要成為一個偉大的神巫,必須練就一雙鷹一樣凌厲的眼睛。羽裳,你還差得遠呢。」
他竟然敢諷刺我,混蛋!
「我根本不是······」
「我們不必再為此爭執不休,我來這裡,是奉單于之命取你項上人頭。」他打斷我的話,遂而指住霍去病陰冷說道。
「就憑你?」霍去病冷冽一笑,揮劍立於帳中,端端一副錚錚鐵骨的凜然氣魄。可是,我卻看到他握劍的手微微顫抖。他在強撐,為的不過是捍衛男人的威嚴。
「哈。你真以為,你可以永遠戰無不勝嗎?你真以為,這個女人是真心待你的麼?身為武將,竟連自己身中劇毒都不曾察覺,霍去病,我還真是高估了你的能力。」斂日輕藐地搖頭道。
他幡然醒悟,憤怒地眸子閃過深深地受傷。「羽裳,這是真的麼?」他望住我,極力克制住自己頻臨爆發地暴戾,只低沉問了這一句。
「他說謊!他在挑撥離間!」我急得幾乎要哭出來。
這個斂日著實可惡!我自問與他無冤無仇,他為何要如此陷害與我?我戰慄地指住他,恨恨說道:「斂日,我跟你有仇嗎?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詆毀我的清譽?你說!」
「霍去病,你若不信,那就再等上半盞茶的時刻。是非曲折立見分曉!」他並不看我,只淡定地望著一旁的霍去病。
霍去病眉頭深蹙,定定地凝視著我,硬朗的唇角閃過一抹傷痛之色:「原來這一切都是騙局。羽裳,我竟信錯了你!」
「我沒有!去病······」情急之下,我喊出他的名字,卻被他絕然打斷:「住口!你們這幫無恥胡匪,掠我大漢城池,殺我大漢百姓,猖獗跋扈,禽獸不如!去病二字豈是你配稱呼的?」他凜然抽出銀劍端端指住我,盛怒罵道:「狗胡女,去病即使死,也要戰死沙場,斷然不會死在你骯髒的手下!」
「呵呵。」斂日兀自鼓起掌來,「罵得好。神巫,看來你在霍將軍心裡也不過如一頭冷血的畜生罷了。」
他的話如同一把尖利的刀子,瞬間,便狠狠地刺透我的心臟。我的心兀自疼開,疼得冷汗涔涔,渾身的血液彷彿被急速冰凍起來,連呼吸也開始冷冽無度。「你竟不肯信我?」我悲慼之下,苦苦笑了起來:「算了,你既看我不爽,我走便是了。」說著我便欲離去。
「神巫,渾邪王指派給你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呢。」斂日繼續挑撥道。
我頓時怒火迭起,雙眼閃過噬人的恨意,一步步逼近斂日:「什麼狗屁玩意,你們——」我用力指住他二人,冷然罵道:「兩個白癡加混蛋。」
「渾邪王有令,要你取他項上人頭將功補過,否則,殺無赦。」
「死就死!」我惱怒大吼:「少拿這個嚇唬人。要我殺他,斷難從命!」這傢伙簡直越說越離譜!我犯過什麼錯?我幾時受命於渾邪王了?看他一副瘦弱文靜的老實相,沒想到卻是一肚子壞水。
「哼,我早料到你不忍下手。」他嗤笑,「婦人之仁。」話音未落,竟趁人不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袖筒裡甩出一柄鋒利匕首,直直刺向怔在一旁的霍去病。
「斂日,你卑鄙!」我憤吼,想也不想疾速撲過去擋在霍去病面前。那把匕首帶著一股強勁的力道插入我的鎖骨處,頓時痛得我齜牙咧嘴,倒吸冷氣蹲在了地上。
「羽裳!」斂日驚呼。他絕沒有想到我會以身擋刀,替霍去病擋下刺來的匕首。
霍去病搖搖晃晃地用手撐住長案,俯在我身後痛惜低喊:「羽裳,你怎樣了?」旋即用一雙憤恨無比的眸子瞪住斂日,一字一句,森然開口:「我要殺了你!」
「羽裳,你怎樣?」斂日疾步走到我面前急迫地問道。
「滾!」我忍住刺痛用力推開他,起身踉蹌著便往營帳外走去。
「讓我看看你的傷口。」他急急攔下我。
「斂日,你若還算男人,就跟他來一場真正的較量。暗箭傷人算什麼英雄?」我漠然繞開他繼續往外走去。
「羽裳。」霍去病跌跌撞撞地跟過來,「別走,我讓軍醫······」
「不必了!」我冷然打斷他的話:「我這個狗胡女豈敢有勞大漢的軍醫。霍將軍,你不會死,留著你的性命好好打我們這幫禽獸不如的胡人吧。」我說的咬牙切齒,說罷再無留戀,盡自一人奔出營帳跳上馬背,迅速隱入茫茫的大漠深處。
不多時,斂日策馬疾馳追來,緊緊跟隨我身後:「姑娘不會騎馬,還是讓斂日代勞吧。」
「你給我滾遠點。」我厭惡喊道,費力地趴在馬背上,死死抓住韁繩往前奔去。
「小心。」他慢慢靠近我,一把扯過韁繩飛身躍至我身後,一手牽住兩匹馬,一手扶住我,說:「你會摔下去。」
「我討厭你!」我試圖擺脫掉他的鉗制,卻被他一把擁入懷中。「斂日並無它意,只是想保護姑娘。我這就帶你回我的煉藥房為你診治。」
「哼,插*一刀再替我療傷,過癮吧?好玩吧?」我冷笑道。
「斂日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姑娘海涵。」
「海涵?」我兀自重複一句,「換我拿把刀*你,再挑唆你跟你馬子的感情,你肯海涵我嗎?」我咄咄逼問道。
「羽裳姑娘,斂日也是——情非得已。」他悵然歎息。
可惜,我懶得再聽他解釋什麼。任憑他怎麼巧言令色、巧舌如簧,他惹惱了我,離間了我跟我男人的深厚感情,他就是我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