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身著金絲繡錦袍,面如冠玉的男子坐在龍椅上,食指一下下叩響著雕花扶手,眼中便是一抹深諳,捉摸不透,卻又帶著幾分玩味。
靜逸中,他揮了揮手,陸陸續續幾位內監走進房內,每人手中提著上好的瓊花玉釀,羅列在地,又匆匆退下。
坐在台下的男子,眼皮未抬,雙手垂落在椅旁,仰頭靠在椅上,本是白玉無瑕的臉頰,佈滿了鬍渣,黑絲瀑般垂落椅旁,黑暗中頹靡的氣息散佈空中,不覺是一個活人,只覺是一個玩偶、一具屍體。
顓頊軒立終究還是歎出聲來,從椅中站起身來,緩緩移步向他面前,「前些日子你向朕要的瓊花玉釀,全在這裡,如今連瞅都懶得瞅了。」
「皇上,恕罪。」
他喃喃說著,頭不曾抬起。
「密探來報,祈胡近兩年招兵買馬,集結兵力,又多次與鳳殤有交際,朕有疑。」
顓頊軒立道完,他微微抬起頭,想了片刻,又落下,張口:「皇上恕罪。」
「慕蕭」,顓頊軒立沉聲一喚,「祈胡國的是非,可是你惹下的,如今,你要負責給朕平息了。」
尹慕蕭睜開了眼,終有反應,跪倒在地,懷中拿出令牌,高舉在頭,「兵符呈上,臣已無力更無心再戰,願隔去護國將軍之職。」
顓頊軒立稍有怒意,不接牌子,冷冷看他跪著,「朕,命你,前往邊鎮秘密駐守一月,若有風吹草動,帶兵相攻,滅了祈胡,不得抗旨。」
說罷,甩袖而去。
尹慕蕭放下兵符令牌,慢步走向門前,雙臂推開門,陽光刺眼醒目,彷彿要將黑暗吞噬刺透,他用手擋去,雙目漸漸適應,出了房門。
他環視著王府的一切,舉起手中酒杯,再飲一口,摔碎了酒瓶。
王府和一切,這些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扔,也仍不掉。
「除風。」
他低聲一喚,走到空無一人的院中,身旁立即多了黑色的身影,聲音略帶驚喜回道:「爺!您請吩咐。」
記憶,若被擱置太久,總想被提起;人,亦是如此,難得久違的命令讓他心頭一絲發酸,望著眼前熟悉卻陌生的爺,心中的負罪感瀰漫不去。
「明日你帶軍前往邊疆籐蘿駐紮十里之外。」他負起手,「三日後,你與本王籐蘿匯合。」
「爺您呢?」
「本王即日起程,看那祈胡可有異變。」
吩咐完,沉穩著步伐,留下月白背影去了。
夜晚,帶上簡單行囊,跨上快馬疾馳而奔,說來,這禍端,確實由他引起,五年前祈胡大犯邊境,為使祈胡撤兵,他曾命組織抓取祈胡老主以其性命相要挾使其退兵,又在其退兵之時立下埋伏,祈胡大敗,全軍覆沒,老主雖被放回原國,怒極攻心而逝,從此祈胡一蹶不振,兵再難起。
五年養精蓄銳的時間,已足夠反抗。
又是一個五年,他自嘲一聲,失去她的五年,他早已變得空蕩無望,在思念與自責中掙扎,每想念一次,就似火般灼傷燒痛,整個心,漸是千瘡百孔。
只要一次,了卻自己的禍事,便隱老去吧。
帶著她的牌位,造她喜歡的屋,食她喜歡的膳,奏她喜歡的曲,哼她喜歡的曲……
除了思念,還為洗淨這手中沾染的血跡與罪孽。
眸色一深,快馬加鞭,向籐蘿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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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燈閃耀奢華中,龍攆上閉目養神的男子忽然笑出聲,自顧搖起頭。
「皇上,您這是怎麼了,又是笑又是搖頭的?」立在一旁的墨公公不解,慌忙上前詢問,「可是哪裡不舒服,奴才去宣太醫。」
「小墨子。」顓頊軒立忽然坐起身,定定望著前方,濃眉雙挑,唇上掀起一抹高深莫測笑意,「你說,朕送給慕蕭的大禮,他可會喜歡?」
「大禮?」墨公公歪頭一想,「蕭王爺不是被派去邊疆為皇上守國去了,這……」算何大禮!
顓頊軒立伸起懶腰,走到几案前,為那頑強不息長了五年的蘭花澆撒,水珠盈在花瓣上,晶瑩剔透,欲滑又止,他寧神定定望著,想起了心中埋了已久的容顏,不禁歎了口氣。
「皇上,皇上不好了,宮裡出怪事了!」
顓頊軒立轉過身,面容不悅,這等怡靜的氛圍,全被擾了,「何事?」
「宮裡,宮裡,有怪物從井裡爬出來了——!」
顓頊軒立一驚,跨起大步向前,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在腦中不斷響起,由小至大,越來越緊迫催促著自己,最後幻化成滿面柔情的笑容,薄唇露出如沐春風的笑,看呆了宮娥內監們。
這笑,曾幾何時,早已沒在皇上的臉上再次出現過。
「回來了。」
他的眼中一亮,直奔出門,「擺駕靜顏宮。」
來報之人還喘著氣,心起詫異。
還未來得及報,皇上怎會知是靜顏宮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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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蘇離坐在鞦韆旁的亭內,風起,吹動滿牆的籐蘿,漣漣漪漪一波帶起一波雲湧般波動,如翠如帶,殘霞舞袖。
她托起下巴,凝望著眼前,手尖握著百合特製的籐蘿糕,放到口中,芳香溢滿唇舌間,直衝鼻翼,香甜異常。
一衫白,出現在她面前,立定,微微笑著。
那笑容,乾淨,無暇,乾淨俊俏的臉帶著毫不掩飾深視的眼神,不移不離。
這白衫,出奇的適合他。
蘇離這麼想著,向他招手,笑如淡蓮,輕輕問道:「你,從哪裡來?」
搖首。
「叫做什麼?」
還是搖首。
「你可認得我?」
動作,變了,他主動走向她,走到她面前,直直的盯著她,眼中是赤/裸裸的佔有,卻又讓人感覺很純淨。
「原來,你是個癡乞」,她遞上糕點,他不去接,張嘴含在口裡,舌無意碰觸她的指尖,蘇離縮回手,臉粉粉的帶了怒,正要斥,見他吃的香甜,不似刻意,歎下一聲氣。
「以後,留下吧。」
「喚你木頭,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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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蘇離留下了乞兒,為他取名為木頭,既是為保他在鎮中存活,又是想為苑裡找個幫手,除雲再過半月將要去涼山,又將半月不回,玉籐苑裡客人用魚膳習慣到池中自選,苑後池中滿堂的魚一向由除雲負責育養,教他半月,便可填了空當。
她是這麼想的。
可事實著實讓她頭痛不少,三日裡地上砸的、桌上撒的、院裡堆的,端碎的碟盤不計其數,倒撒的酒水數不勝數,院中打掃雜物也只是把這一堆掃到那一堆,連整個苑子中毫無優越感一向以闖禍著稱的蘇小無也不禁對他心生鄙視,每日對他木頭長、木頭短的命令,有次被蘇小無當做馬騎,還摔折了小無半支臂。
聽著百合站在面前一一報告數落,蘇離不禁皺緊了眉,扭頭望去,當事人手足無措坐在角落裡,偶爾抬頭,與她目光交錯,帶著可憐祈求之意。
「主子,這幾日的賬簿,您過目吧。」除雲遞上賬簿,默默坐到一旁,等待蘇離發話。
蘇離翻開來看,臉色本還輕淡,片刻間,面黑了不少,合上簿子,沉吟道:「收入怎麼減了這麼多?」
「回主子,自從木頭來了後,砸的碎的,把賺的全填了去,收入怎能不減!」百合心存不忿,身著綠色羅衫坐在蘇離左手旁,扭頭望了角落一眼,沒好氣道:「少爺手骨也折了,這月又沒法兒到學堂去了。」
「木頭!」蘇離難得對他加重語氣,「過來!」
木頭一站起身,昏燈下投上高大的陰影,遲疑著走向前,定到蘇離面前,勾下頭。
「你可知錯?」
蘇離一聲質問,木頭點起頭,抬起臉,黑眸中滿是無辜,羊脂一般無暇的臉上帶著無措,伸手去抓她衣襟,被她一掌拍下,令道:「這次,我也幫不得你。」
木頭望著被打下的手,呆愣著。
蘇離心中一悸,有些後悔自己的舉動,他的心智如幼齒,又是癡兒,唯一的依靠便是自己,方纔的舉動,對他,也許有些過分了。
星眸裡,閃過一絲受傷。
他薄唇微微張著,看得出是在嘗試、是在努力,「對……不……起……」
所有的人,在這一瞬還是愣了,這是他們第一次聽木頭講話,雖音調怪異,卻莫名讓人心生起安慰。
百合歎一口氣,拉起除雲,「主子,我們明早再去買些新的碟盤就是了。」
百合妥協,除雲也點頭,「主子,我們先回了。」
默許,屋裡只剩下了他們二人,蘇離拍著身旁座位,心有不忍朝他歉道:「罷了,是我不該強迫你去做這些勉強的事,以後,一點點兒慢慢學起吧,這次,便不怪你了。」
木頭一樂,綻出朗然開心的笑,俊逸無聲,伸出手臂,一把將她抱在懷裡,臉在她脖間磨蹭。
蘇離向後退,無奈他雙臂太有力,又望見他抱著她傻笑,只好作罷。
此時,門聲響起,剛幹完重活擦著汗的尹謙踏進門,望著眼前二人,對上了蘇離的眼睛,手兀的攥緊,扭頭便走,摔門的聲音,響亮迴盪在屋裡。
她急忙推開木頭,小跑追上前去,「哥哥——」
她感覺到了,尹謙眼中無盡的憤怒。
卻沒感覺到,木頭眼中濃濃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