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闕宇回眸,劍眉輕佻,「瀲瀲,朕這是在為你出氣,怎麼你反倒不領情?」
是怪她多嘴了嗎?沒錯,他是天子,正在發號施令,她這個小小的女子的確不該說三道四,可是……
「妾身只是覺得,瑩嬪伺候了皇上多年,就算只是念及昔日情分,皇上也該去見她一面,聽聽她的說法……」她仍壯大著膽子道。
「可咱們是出來狩獵的。」趙闕宇忽然換了溫柔口吻,握起她的雙手,「方纔還說了,要一直待到寒露呢一瀲瀲,你捨得浪費了這大好時光?」
「這些事情就算此刻耽誤了,以後也可以再做,可瑩嬪若入了冷宮,皇上此生與她就再難相見了……」
「瀲瀲,沒想到你如此善良。」他瞧著她,歎了口氣。
「妾身不是善良,只是……兔死狐悲而已。」她說了實話。
沒錯,兔死狐悲。倘若有一夭,她也犯了什麼錯,他會不會同樣絕情?
她勸他寬容瑩嬪,彷彿也是在為自己留一條後路。
「好,我們回京。」趙闕宇不知是否懂得她的心思,依舊是那般看不出喜怒的微微一笑,「瀲瀲,只要你高興,朕什麼都答應你。」
聽了這句話,她應該要喜悅,她實在無法形容他給她的榮寵,彷彿修了幾世的福分,要揣進懷裡小心翼翼地珍惜。
然而她總覺得這幸運並不會永久,好像終有一日,這一切美好都會長了翅膀翩然遠去……她很害怕,怕真有那麼一天。
沿著這碧瓦紅牆一路行去,便是瑩嬪所居的巧王宮。
瑩嬪從前算得上趙闕宇跟前第一得意的人,巧王宮亦是輝煌至極,但此時此刻只見門前蕭瑟、枯葉滿地,讓人看了不禁心生悲憫。
「皇上昨晚夜畝了瑩嬪。」與周夏瀲並行的余惠妃道,「瑩嬪自稱冤枉,卻也沒證據洗脫罪嫌,皇王已經勒令她遷入冷宮。聽說午時過後便要強行移宮了。」
周夏瀲駐足,望著宮牆上露出的黃葉,不知為何,心中竟有幾分同情。瑩嬪分明是謀害她的人,卻不知到底是哪裡惹得她如此心軟。
「姊姊,你先回去吧,」她對余惠妃道,「我想……進去看看。」
「去看瑩嬪?」她驚呼,「別傻了,妹妹!她害你不成反被揪出原形,此刻必定恨極了你,你若進去,萬一她做出什麼過分的舉動」
「姊姊放心吧,宮門有侍衛守著呢。」周夏瀲道,「我只是有些疑問想當面問問瑩嬪。」
余惠妃本欲拉住她,可見她表情堅決,只得作罷。
走進巧王宮,四周靜悄悄的,比墓地更加死寂,太監宮女也不知哪裡去了,風吹起紗帳,薄紗如霧,迷離人眼。
咚、咚咚……
周夏瀲忽然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有小石頭相互撞擊著,從巧玉宮深處斷斷續續的傳出來。
她不由得詫異,循聲走去,看到了瑩嬪。
瑩嬪正蹲在地上,面前擺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石子,方纔,便是她拋弄石子的聲音。
察覺到她的到來,瑩繽微微抬眸,卻沒有起身,仍舊蹲在原處。
「領事太監說,我可以帶些日常用物至冷宮,我想把這些石子也搬去,但他們嫌太重,不肯幫我……」她凝視著那些石子,「你知道嗎?這是皇上賞的,我真捨不得……」
「皇上賞的?」周夏瀲不解趙闕宇為何要賞賜給自己的寵妃如此尋常之物。
「這些石子泡在水裡,會變得異常漂亮,像是彩虹。」瑩嬪陶醉地說。
「這樣的石子,我小時候也有一些。」她也蹲下身子,挑起了一顆,對著陽光觀看,「我的外婆,管它們叫雨花石。」
「對,它們的名字叫雨花石,是皇上特意派人為我從水鄉採集而來的。」瑩嬪默默滑落一顆眼淚,「那一年,皇上微服私訪時,我在鍾知府家做優伶,練舞練累了,就坐在廊下玩耍。手裡正巧有幾顆這樣的雨花石,便玩起拋石子的遊戲,拋著拋著,石子忽然滾落在
一個男子的腳旁一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皇上。」
周夏瀲怔怔地聽著,沒料到瑩嬪對趙闕宇如此癡情。他殘酷的將她打入冷宮,她卻在回憶與他的美好時光……
「我從沒見過這樣年輕英俊的男子,鍾知府平素來往的友人都有令人生厭的禿頭肥肚,他對我微笑,像陽光一樣明朗溫暖。他說,你在玩什麼啊。我說,玩拋石子啊,這些石子叫雨花石。不知為何,他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不一樣的光亮,對我的語氣越發溫柔起來。
第二天,他便跟鍾知府要了我,直到入宮,我才知道他是皇上。」
周夏瀲有些錯愕。這個故事聽來十分酞曉,趙闕宇到底是愛上瑩嬪的哪一點?還是說,無關特質,她只是太過美麗可愛,讓她愛不釋手?
「這巧王宮是皇上為我而建,我雖出身低微,只能為嬪,可是皇上破格以妃位格局為我建了此宮。」瑩嬪臉上的表情越發傷感,「但過往的榮寵就算再多又有什麼用?最是無情帝王家,皇上說翻臉就翻臉,讓我覺得,從前只是夢一場……」
她沉默地聆聽。這樣的話語,讓她的心為之所顫。
「儷妃。」瑩嬪沉冷冷地瞧著她,「別看你現在寵冠六宮,可有朝一日,你也會落到跟我一樣的下場,你信嗎?」
她信嗎?只得說,她也不知該不該信……趙闕宇的性子,她也難以捉摸。
「知道皇上為何遲遲不肯寵幸你嗎?」瑩嬪臉上浮現一絲詭異的笑容。
周夏瀲眉心一皺,難以置信。
她本以為這是她和趙闕宇之間的秘密,為何,連瑩嬪這個局外人都知曉?
「別人都說是儷妃娘娘與皇上賭氣,所以不肯讓皇上親近。可據我所知,是皇上自己不願意。」瑩嬪得意地說:「那幾晚,皇上留宿在巧玉宮,把慾火都洩在我這裡,我便知道了。」
聞言,周夏瀲雙唇失了血色,不知如何言語。
「儷妃,皇上並非不喜歡你,遲遲不肯碰你的原因,應該是與你娘家有關。」瑩嬪索性解惑。
「我娘家?」她內心浮現個念頭,心中驚駭。
「周丞相重權在握,又與將軍府交好,而自古,帝王最忌功高震主之臣。」瑩嬪盯著她問:「儷妃不會連這個都不明白吧?」
是了……是了……再加上之前二楞的行刺事件,趙闕宇想不提防她娘家,估計也難了……
提防她娘家,自然也要提防她,更要提防她會產下威脅皇位的子嗣……所以,他不願意寵幸她,以免她有孕。
周夏瀲瞪大眼睛。進宮這麼久了,她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跳進了一個萬分凶險的陷阱裡,縱使陷阱口佈滿了明艷花朵,終究還是一個陷阱。
她所愛戀的趙闕宇難道是個假象?他帶她去看蝴蝶泉、分享他少年時的秘密、許諾與她一起等待寒露的北芒星,難道,這一切都只是虛情假意?
她知道自己不該輕易懷疑,可瑩嬪所說的一切,都切中她心中一日日累積起的不安。
想著,周夏瀲只覺得一股酸澀湧上鼻尖,視線開始漸漸模糊,眸中蓄滿淚花。
「儷妃,我沒有害你,」瑩嬪歎息一聲,輕輕道:「皇上對你的忌憚,沒人比我更明白,我又何須為了事寵而害你?」
的確,她只是趙闕宇用來制衡爹爹的一顆棋子,何來真心寵愛?瑩嬪又何須與她爭寵?
「可惜我現在是百口莫辯了。」瑩嬪幽幽道,「冷宮我可以去,但我嚥不下這口氣!」
「你……想要如何?」她低低問。
「儷妃,我今日為你解了惑,也不必你如何報答,」瑩嬪淡淡地說,「只是冷宮缺衣少食,我不想下半輩子飢餓困苦,若儷妃能相助,讓我得以溫飽,我便開也激不盡了。」
周夏瀲額首,再額首。她願意幫她,不為別的,只為著兩人同病相憐,她會盡力幫助眼前這一無所有的女子。
曾經的瑩嬪,就像現在的她,而誰能確定,現在的瑩嬪又會不會是將來的她?
她心中狂跳,抑鬱難安。
「妹妹,你終於回來了。」
這天,她獨自到御花園裡逛了逛,一邊逛,一邊想著瑩嬪,想著這些日子發生大大小小的事情,眼見太陽西斜了,才回到自己的宮裡。
才邁進門,便見余惠妃迎了上來。
「方纔皇上身邊的領事太監來報,說要接妹妹你到藏麟閣小住幾日呢。」
「藏麟閣?」周夏瀲一怔。
「聽說北邊在鬧匪患,一直往京城來了,皇上擔心宮中也不太平,已經加強了巡邏守衛,可是仍不放心。」余惠妃頗合深意的望著她,「藏麟閣雖然小了些,卻是宮裡最安全的地方,皇上只接妹妹你去同住,可見對你獨寵有加。」
藏麟閣這名字她也曾聽說過。相傳,趙闕宇在登基之前一直住在那兒,當時季漣一族想立先皇后的親生女兒玉惑公主為女帝,幾度派了高手入宮行刺,先帝為了保護趙闕宇,特建了此閣。
此閣四面臨水,機關重重,方便防守,藏有秘道可通宮外,是可謂佈局嚴密的一個避禍良所。
看來這匪患的確鬧得厲害,否則趙闕宇不會在多年之後又做用此閣,把她安置其中……周夏瀲心裡略感欣慰,無論他娶她是出於何種目的,至少,關鍵時刻他還是很在乎她的。
於是她也沒說什麼,乘上步鞏便與余惠妃一同往藏麟閣而去。一路上,余惠妃用十分羨慕的口吻感慨著六宮之中,也只有她有此殊榮。
周夏瀲笑了一笑,不知為何心裡還是有些忐忑,莫名的不安讓她的心七上八下的。
一行人來到藏麟閣,只見早有太監宮女將她的農物與日用品一併取了來,正在佈置打掃。
余惠妃與周夏瀲一同步入寢殿。這裡一看就知仍是當年趙闕宇居住時的模樣,處處是男兒喜好的擺設,桌上一隻素色陶瓶內還殘留著風乾的菊花。
「這裡倒是一點兒也沒變。」她微笑道,「當年我剛入宮時也曾來過幾次,那時候,皇上最喜歡在這裡讀書。」
閣外環繞池水,臨窗遠眺,的確賞心悅目。
周夏瀲在書架前走動,發現這裡藏書頗豐,還有她最最喜歡的圖畫集。丁段如這段日子無法離開此處,倒也不會無聊了。
一時興起,她抽起其中一本冊子隨手翻開。一看之下,卻當場怔住。
這本畫冊,從頭到尾,都畫著同一名青衣男子,或坐或立,或撫琴或持書,彷彿繪盡了他平生的所有神態一而這名男子,像極了她奶娘的侄兒!
以為自己眼花,她又仔細看了看,然而她不得不說,實在太像了,尤其是那淡笑的神韻,被畫者捕捉得維妙維出口。
「妹妹,看什麼看得這樣出神?」余惠妃湊上前。
「這畫的是誰?」周夏瀲忍不住問。
「這冊子怎麼還在這兒叫。」才瞥見一眼,她的神情立刻變了變,壓低了聲音,「妹妹,你還是快把它收起來吧,別讓皇上看見了。」
「怎麼了?」好生這詫異。
「這本冊子是王惑帝姬的東西。」余惠妃歎息道,「我還以為她出閣之前已經將這些都燒燬了,誰知道竟還留在藏麟閣。」
「王惑帝姬?」周夏瀲越發好奇,「這是公主親手所繪嗎?聽聞公主與駙馬從小相識,難道,這是駙馬的畫像?」
「口可,是駙馬便好了。」余惠妃感慨,「可惜啊,是個夏楚上下都不願意提及的人。」
「慕容佩?」她難得極快的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