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後媽夏蘭,程香香由衷地說:「夏姨很好,很體貼家庭。她也很愛我和爸爸,她的愛不同於一般人,那是無可挑剔的,就像……」這一刻,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將「就像我的親媽」這一句硬給憋回肚裡去。
但楊梅還是能聽出來,為程香香接下去:「就像親媽媽一樣?噯,我當初就知道,她會是一個好妻子好媽媽,所以很放心把你交給她。她對你好,我也高興。」
「嗯。媽,你不恨她嗎?」程香香定了定神,好奇地問。
「恨是有的,特別是當初。都是她,纏住你爸爸,害得……你的舅舅、最疼愛我的親哥哥,去跟你爸理論,兩人喝了好多酒,你舅舅就給大卡車……」說著,楊梅表情一片黯然,忍不住落下兩行淚來。
程香香也跟著又一次唏噓。這就是她和母親一別十幾年的原因了。如果沒有夏蘭,或者就沒有這些波折;但是夏蘭,她其實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
幽幽地歎了口氣,香香安慰說:「媽,這麼多年了,你不要再難過了。舅舅在天之靈,如果看到你這樣子,他一定會更難過。」
「對,你舅舅最疼愛你媽,他是不會讓媽受委屈的。媽不哭,現在不哭。」楊梅拭了拭淚水,綻出一個笑容。程香香發覺這個笑容比哭還要令人揪心。
「對了媽,剛才你為什麼會來小溪邊找我們?」程香香試著轉移話題。
楊梅回答:「噢,我先問了劉奶奶,才去找的你。沒想到你們真去釣魚了。」
「那是霍大叔叫我去的,她說你一定會來找我的,果然沒錯。」程香香頓了頓,說:「媽,其實我是第二次來這裡。」當即將上一回來到丹竹鄉的事說了。
楊梅感歎不已,低聲說:「霍天會是一個好男人。他的這一生,算是被我毀了。唉,沒想到她對我的女兒,也這般照顧……」
「媽,你沒有毀了他,其實他的這一生,都在愛著。」程香香不認同母親的話,「他是一個復古而感性的男人,他的愛與別人不同,是人類靈魂深處的最沉著的情愫,不是擁有,不是埋怨,而是單純的愛與戀。他會在其間,體會憂傷的美好。」
「孩子,你長大了。」楊梅為女兒的話感到驚奇。
程香香也不由怔住,覺得剛才的話,有點不像自己說的。難道自己真的成熟長大了嗎?
東莞總站到了,程香香和楊梅坐上回天港的汽車。
楊雲向她們揮揮手,駕駛著三輪車回綠風牧場去。或許,他還會被楊興斥責一通,但是他,一定在為香香和楊梅祝福。
車程漫漫。楊梅得知程元化身患絕症,心中焦急萬分,直恨不能馬上來到醫院,去見這一生最恨也最愛的男人。命運的安排,是如此的多桀。
「香香,你知道綠風牧場的真正老闆是誰嗎?」楊梅陷入了回憶當中,低聲說,「……就是你的爸爸,當年他到丹竹鄉開發牧場,我跟他第一次見面……」
程香香不忍心打擾,靜靜地等待下文。
楊梅又接下去:「那一天,他穿了一件非常氣派的西裝,長得真是俊,像是天上的王子,像是專門為我而來的……然後,我和他產生了愛情的火花……再然後,你夏姨出現了……」
「媽,那麼現在,你才是綠風牧場的真正老闆了?連外公也不是?」
「傻孩子,我的還不是你外公的?別看他對你很凶,其實是個最重情義的人。以後你跟他相處好了,就會知道。」
「哦,以後?媽,你還要回綠風牧場?」
「回,家總是要回的。」楊梅摸了摸女兒的頭,慈祥地說,「你也別忘了,那裡也是你的家。你的出生地就在那裡!」
「我出生在哪裡,覺得一點也不重要,只要媽媽你在哪裡,香香就想去哪裡。」對於綠風牧場,程香香不以為然,「小翠和楊雲的事,媽你知道嗎?他們多麼恩愛!」
「媽知道。只可惜你外公,他的脾氣太倔。他一直在恨小翠的母親,當初將你爸介紹給我認識這事,以致對小翠懷有成見。」楊梅歎口氣,問女兒:「香香,你的愛情呢?能不能說給媽媽知道?」
程香香的年齡不小了,任何人都看得出,這是一個應該擁有愛情的階段。
可是香香覺得自己,好像從沒擁有過愛情。她只不過對一個神秘的高手「冷青魂」,產生一片執著的單相思而已。
她的人生路途暫時沒有愛情,只是覺得自己依然屬於自己,不是別的什麼人。同時,她又感覺自己像一架鞦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天上有她的愛情幻想,地上有她的愛情孤單。
「香香,你的愛情呢?」楊梅又問。
「媽,我沒有愛情,還是一個人。」
「哦,你爸難道從沒跟你說,你還有一個冷青魂哥哥?」楊梅又問。
「說過,就是乾爹冷支洋的兒子,可是他失蹤了這麼多年,是生是死也不知道。爸一直要我等他回來,我只有聽爸的。」
楊梅感慨地搖了搖頭,為女兒感到一陣難過,卻沒有再說什麼。
他們坐的是大巴車,車位較寬,說話並不影響別人。
楊梅沉默了,似在微微打盹,似是將心思飄回了天港。當她的雙腳踏實天港的土地的時候,她的眼睛迷糊了,感觸萬般。是的,十二年了,她已有十二年沒回天港,這裡的變化真是大,女兒香香的變化也真大,她的前夫的變化一定也很大。
她們直接打的到醫院。路上,程香香給夏蘭掛了電話。夏蘭愣了愣,說好,我去接你們吧。程香香說不用了,我們馬上就到醫院了。夏蘭又說,那麼我就不過去了。
程香香能聽出夏姨的憂傷和尷尬,不勉強她來見母親,轉過頭,發現母親正在愣著神兒,就說:「媽,夏姨她不來了,咱們馬上去見爸吧。」
「她以為我還在恨她,所以不敢來。」楊梅幽幽地說,「其實這麼多年了,就算有恨,也早該淡化了,她又何苦躲避?」
「夏姨沒有躲避。」程香香正色說,「這一次到東莞,是她叫我去的。她說爸爸需要你,爸爸最愛你。只有媽媽你,才會讓爸爸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得到最大的安慰。」
楊梅的眼睛一直是濕潤的。經歷了那麼多波折的兩個中年女人,同是為愛自苦,同是好女人,上天為什麼要讓她們同時愛上一個男人呢?
這讓程香香想起廖心蘭,潛意識裡,她覺得心蘭投身於青魂會,一定也是為了冷青魂。老天又為什麼要讓她和心蘭姐姐同時愛上青魂呢?
終於到達醫院,香香果然沒有見到夏蘭。父親程元化正在沉睡,心蘭也來了,正陪在一邊,右手支著頤,出著神兒。她是香香最好的朋友,來看望香香的父親很正常。
「香香,你回來啦?」廖心蘭偏過頭,揉了揉眼睛問。
「回來了,我爸還好吧?」
廖心蘭說:「上午你乾爹來過,他和你爸說了好多話,要醫生特別看護你,今天你爸的精神看起來好多了。」
程香香「哦」了一聲,很想再問冷青魂的事,想了想,便算了。當即為母親和心蘭作了介紹。
楊梅卻像是丟了魂,走到程元化的身旁,凝神望著,臉上沒有淚水,卻有絕望的悲哀。
程元化的面部表情,是那麼蒼白褶皺,彷彿風乾了的橘子皮,又彷彿穿了十幾二十年的破舊衣服,給人即將離世的淒淒之感。
才兩天不見,程香香覺得父親更老了,不再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男子,幸運的是,母親依然愛他。夏蘭阿姨也一直在愛他。
楊梅蹲下身子,抱住了程元化的頭,將自己的臉貼上他的臉。終於,程香香聽到父親在喃喃囈語:「楊梅……梅……」
程香香再也忍不住,轉身奔出病房,將自己的身體倚在過道的牆上,一任淚水滂沱。她的心都快碎了。一絲絕望的感動,一絲撕心裂肺的悲傷,在敲擊著她的靈魂。愛情在此之下顯得陰霾而實在。
父親原來真是那麼愛著母親,母親也那麼愛父親!可是,父親就要死了!
病房裡,終於傳來低聲的啜泣,好像有兩個女人在哭。程香香知道另一個是心蘭姐。別看她外表冷淡,也是一個容易感動的女孩子,肯定是被「感」哭了的。
「香香,你擦擦淚水吧,」駱魄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快擦去淚水,你這樣,很讓我難過。」
程香香回過頭,迎上駱魄的臉。他的手裡提著一個飯盒,是親自來喂父親吃飯的。一時激動,香香突然趴在他的肩上,「駱魄哥哥,我想靠在你懷裡哭一會,就一會!」
「香香,你真是太累了。」駱魄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愁鬱的聲音,是那麼富有磁力,又是那麼感人,「我想通了,爸也跟我談過。我會把你當作親妹妹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