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棉離開了北京,回到祁東村,那裡葬著她心愛的外婆。
在山上的公共墓地,她擺好香燭瓜果,在潔白的大理石磚上跪下,燭火裊繞,她閉上眼睛,鄭重地磕頭。等她站起身來,臉頰上已沾滿了淚水。
「外婆。」她盯著墓碑上的照片,顫道,「原諒小棉的不孝,過了這麼久才來看你,你還好嗎?」
照片上依舊是那慈愛而熟悉的笑,她只要稍一閉眼,外婆好像就在眼前,小腳踩在那座楊木板橋,一隻大竹籃搭在瘦弱的臂彎上,悠閒地走,悠閒地看山看水。
「外婆,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她撫上微隆的肚子,低頭間愁腸百結,「我是個沒用的人,現在連自己都養不起,孩子在肚子裡只是受苦,我已經走投無路了。」
外婆是不可能回答她了,耳邊只有呼嘯而過的山風,沒有誰能幫到她!
香燭燒盡,楊小棉已是一臉平靜,她環視四周,身後是濃墨上裝的山頭,山下是炊煙裊升的鄉村,那樣的安靜,卻又富有生機。
「外婆,你既然能在這裡把我養育成人,我也可以把孩子健康地帶大。你放心吧,我會好好活下去,也請你保佑我們,一定要幸福平安!」
她轉身,在香火味飄散的氣息裡,默默地離開。
下山的途中,人煙稀少,她一個人小心翼翼地下石階。突然,有兩個八九歲的孩子從她身邊風一般的掠過,她怕被撞,索性停下不走,耳邊傳來笑語,她不禁微微怔住。
「快點走啊,我們去看向日葵。」走前頭的小男孩在催。
「等等我,慢點兒!」那是另一個清脆稚嫩的嗓音。
向日葵?縱然有些發愣,楊小棉還是及時發出了聲音,叫住他們:「小朋友,這裡有向日葵嗎?」
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掃視了她一番,許是覺得她不像壞人,小女孩止下腳步,頗有禮貌地回答:「是啊,就在後山。我們每天都去,看它們有沒有長高,最近這幾天長得好快呢,我還發現有幾朵向日葵開花了。」
楊小棉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擊中,她輕輕地呢喃:「……向日葵……」一種莫名的情緒迅速湧上來,她急急地說,「小妹妹,帶我去看看好嗎?」
明明知道這不可能,明明親眼目睹向日葵被龐大的現代工廠代替,她還是心存希望。
她來到後山,站在高坡上,長久地凝視,綠油油的向日葵在陽光下熱烈呈現,成群直立,挨挨擠擠,正煥發出一種咄人的生長力量。
她驚呆了,任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流,這是大地上最美的風景,何其幸運,居然失而復得。
「姐姐,你哭什麼啊?」小女孩好奇地問。
「就是啊,沒看到開花也用不著哭啊,我媽媽說了,過幾天它們就全要開了。」小男孩補充道。
楊小棉俯身抱住小女孩,哽咽道:「姐姐是高興,高興。告訴姐姐,這些向日葵怎麼會長在這裡,以前這裡不是工廠嗎?」
「是工廠,不過幾個月前,這裡的工廠全搬走了,這些向日葵是重新種上的。」小男孩說道。
「為什麼會這樣?是誰種的知道嗎?」
「這個我也不清楚,我只記得那天,來了幾十輛大卡車,車上全是向日葵。我爸說,這些向日葵都長成形了,不然光這幾個月也長不了這麼高。」
「就是啊。」小女孩邊說邊比劃,「它們剛種下的時候這麼點,現在都已經比我還高了。」
楊小棉心中有疑問,然而終不敢細想,雖然她明知那個人有這樣的能力。此刻,她的心情是興奮多於詫異,腦中全是將要顯現的咄咄逼人的向日葵花盤。
幾日後,金黃色的花盤終於綻開了,那千萬個細小的花瓣全數張開,那熱烈的光芒覆蓋在後山的整片大地上,像一幅美麗的畫布,陽光在它們身上噴灑出狂熱的愛。
這樣一個美妙的時刻,與她同歡悅的竟然是一群小孩子,她不禁微微惆悵,轉了視線看向雲霧深重的山外。
視線所及處,有一個男人,她的心猛然一顫。
年輕的一道身影,在離她不遠處的一個山頭,烏黑的短髮,修長的身影,極其俊逸的臉龐。
她呆住了,遲遲不能移住目光,癡癡看著他一步步走近她。
「他們說,這裡的向日葵開了。」他笑著說,那一瞬,空氣裡全是溫暖的味道。
她回不了神,直到有雙手按住了她的肩頭。
「在北京,他們跟丟了你,我恨不得把他們暴打一頓。可是後來我想,我會找到你,因為無論你去哪,最後都會回到這裡。這裡有外婆,有向日葵,還有……我。」
楊小棉不說話,雙眼濛濛,腿發了軟,將自己蜷成一團的剎那,被那雙手的主人緊緊抱住。
她一直以為自己夠堅強,可以應付一切,所以她拒絕他的愛,絕然離開,可對他的思念卻一日深似一日。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可她控制不住,她為什麼要那麼堅強,那麼獨立,為什麼不能依賴他,她要的他都能給,一生一世,天長地久,他愛她啊!
他說:「哭吧,小棉。」她就真的在他懷裡哭了起來,哭到無力,再由他輕輕擦去淚漬,一手攬住她的腰。
「我後悔了,我以為放你走你會幸福。可是,你卻在受苦。小棉,幸好還來得及,我又找到了你,這一次,我不會放你一個人孤孤單單,我只要想到失去了你的消息,我就要發瘋。相信我,我會努力,讓你像我愛你一樣愛上我。哪怕,用現有的一切去換取,我也願意。」
有什麼哽在她的喉間,明明應該覺得高興,可她卻總也抑制不住想哭,她的心比任何時候都疼。
他吻她,輕輕地,熟悉的感覺在一瞬間侵襲而來,她軟下了身子,臉上有極淡的紅暈,乖然地應和著。他順著她的臉頰往下,裸露的頸脖處掛著他送的鑰匙鏈,他用嘴輕輕吮住它,嘴裡含糊不清。
「我要是它多好。」
楊小棉於心旌神蕩中呻吟了一聲,歎息:「傻瓜,其實我愛你。」
「我知道。」他抬起幽亮有神的眼睛,狡黠的一笑,「不然你怎麼願意替我生孩子?」不知何時,他的手已輕撫上她的小肚。
她張口想反駁,就被他霸道地堵上嘴……
「小棉,這輩子,下輩子,你所有的來世,我都預約了。」
她緩緩笑起來,她的眼前是那些奔放的、熱烈的、絢爛的向日葵,生活如此美好,彼此相愛是多麼的幸福。
這一生,無論經歷多少波折,他們都將攜手過完餘生。那時,他既是她,她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