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雪，落了，又化。
清晨的時候我分明是踏著一片白色而來，下朝之時，便是滿地泥水般的狼藉了。
宣佈下朝的宮奴將聲音拉的悠長。
菱兒，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龍椅很高，從上面俯瞰的時候只能看到那些人垂著首的樣子，他們一個個都把手揣在懷中，說著惶恐的話，做著惶恐的事。
我知道他們在怕我。
你離開以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丞相一黨的人統統清理乾淨。
上到御史大夫，下到縣級官令，我一個都沒有放過。
於是他們開始惶恐，惶恐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
呵……我果真成為了燕國說一不二的帝王。
你知道麼，我想的其實很簡單，那些與你有關的人，我統統都不會放過，因為只有那樣，你才不會有任何的藏身之處，只要你還在燕國，你就踏著我的國土，你還是我的女人，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從你的心到你的人，全部是我的。
你很擔心沈修辭，是麼？放心，我沒有殺他，有人告訴我，喜宴那一晚他早早就離開了皇宮，還帶了自己的貼身丫鬟過來，呵……菱兒，你當我是傻瓜麼？他一個人的矢口否認，我就拿他毫無辦法了，是麼？！我在想，一個父親怎麼能夠那麼狠心，讓自己的兒子帶著欺君之罪隨你亡命天涯，蘇芊凝有一句話說對了，你果然是禍水。
所以我將他流放到了邊境。
那裡終年烈日炎炎，荒涼得如同沙漠，我說，你可以看著每日的大漠孤陽祈禱，祈禱他們不要被我找到，如果你不夠虔誠，我就讓你看著你自己的兒子跟你一起死在這一片荒漠上，那一幕一定會很美，因為，血映殘陽，蒼鷹啼血。
我忽而就想笑了，笑完之後卻是痛心噬骨的恨。
許多時候我從夢裡驚醒，門外有守夜的侍衛。那一次我醉了，看到那侍衛一身的青衣，脊背挺得筆直，我衝上去揪住了他的領口，我聽到自己切齒的聲音：沈君寒，告訴我是誰借你的膽子，誰借你的膽子敢從我身邊搶走她？！
一場暴怒，那個侍衛還來不及悶哼就被我一劍刺穿了胸膛。
從此連宮奴都對我畏懼三分。
我看到他們顫抖著，從不敢正視我的眼睛。
菱兒，你可知道，這些都是因為你？！
你可知道，除了我，凡是踏入惜菱殿半步的人統統被我五馬分屍了！
每一夜，我想醉，卻又不敢醉，只因為醉了可以看到你的臉，看到你哪怕是恨我入骨的眼神！可是每一次醉醒，腦子裡殘存的影像都蕩然無存！我聽著周圍萬籟俱寂的聲音，我渴望我推開門還能看到你蒼白卻倔強的臉，聞到你的味道，可是……
什麼都沒有。
手到之處，一片冰涼。
四月的那一場雪，明明已經過去了啊……
你終於戳到了我的軟肋，菱兒，你明知我可以容忍你恨我，可以容忍你不發一言地呆坐冷宮，我甚至可以容忍你千方百計地想要殺掉我替那些人報仇！可是我不能容忍看不到你，摸不到你！你從不知道在聽到你離開的那一刻，我心裡有萬箭穿心般的疼痛！
你怎麼可以不留戀。
你怎麼可以。
我看到了你的人馬留下的那一串腳印，我看到了城門口那橫七豎八的屍體。我甚至沒有一丁點想要將他們埋葬的意思，因為，他們都該死！
攔不住你，他們統統都該死！
許久之後我開始懷念我們的孩子。
屬於我們的，唯一的孩子。
那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起呢？大概，是我從地牢裡探望你的那一刻開始吧，我還記得你一身素衣的樣子，你不掙扎，不辯解，淡然得像一朵淒美的花，只有在我強迫吻你時，你才奮力反抗，你才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女子，我嘗到你口中的甘甜，更嘗到我們互相撕咬時的血腥……我甘之如飴……
我並不是個好父親，我連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只是，菱兒，我悔。
我後悔自己沒有好好陪伴過你們，我甚至沒有貼在你腹前聽一聽那個小人兒的聲音，他什麼時候開始生長了，什麼時候開始動了，我統統都不知道。
我被那些事情沖昏了頭，我看著四月的大雪中你聲嘶力竭的樣子，漫天的雪遮蓋不住宣陽門上流淌的鮮血，我抱起你，你瘦弱得不成人形，可是我疼惜你的眼淚，它們掉在雪中甚是可惜了，我多希望，你的每一滴淚都落在我懷裡，你開心也好，憤怒也罷，我想用雙臂給你一個最堅固的囚籠，我要讓你知道無論怎樣掙扎都飛不出去，都沒有自由，這樣你就會留在我身邊。永遠。
你曾經很痛，是麼？
孩子流掉後我看你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我忽而就想抱著你，把我生命的活力都灌給你，只要你繼續活著。是的，我怕了，我怕到連哭的機會都不給你，只是將你狠狠揉在我懷裡，我那麼那麼地怕失去你！
菱兒，別哭，我們還會有孩子，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還會有很多很多……只要你回來，只要你回來我什麼事都不會計較，菱兒，你回來可好？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蘇芊凝，她瘋了。
她不是自己瘋的。
一個日日做著皇后夢的人，怎麼會瘋呢。
是我。
是我將她關在了一個不足兩米的囚籠中，那原本，是領事房關押猛獸的地方。
我將那個牢籠放在冷宮的中央，白天，夜晚，除了送飯和拿夜壺的宮女，什麼人都不會有。
很長一段時間裡，整個後宮都能聽到她淒慘如啼血般的鬼叫。
她哭，她說她不敢了，求我放了她。
可是，我怎麼能放？
她害死了我和你的孩子，我怎麼能放？！
那一次我去看她，她精神恍惚，她差一點就認不出我了。在好不容易辨認出我的瞬間，她哭得聲嘶力竭，垂死一般問我怎麼才能放過她。
我給了她機會，也給了她條件的。
我說，你把她找回來，我放你出去。
她看著我，愣住。許久，她放聲大笑，笑到最後比哭還難看。
她就這樣瘋了。
菱兒，我不狠，狠的人是你。你看，你的離開，讓這麼多人跟著痛不欲生。
也包括我。
……
真懷念那些下雪的日子，你一身素白，在如火的梅林裡巧笑嫣然。
於是，我等待。
我等待著下一個雪日的到來。
哪怕，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