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 楔子 楔子·力命篇·之二
    二

    看著松仁壽與那個道士掉頭就走,徐天德有點莫名其妙,心道:「我哪兒做錯了麼?九柳門是什麼?這大鬍子又要做什麼手腳?」正在詫異,肩頭忽覺一重,卻是那大鬍子一把按在了他的肩頭。徐天德只覺肩上一下子像壓上了千鈞重物,不由大為驚駭,心道:「這鬍子道長力氣好大!」抬頭看去,正觸到這大鬍子的眼睛,心裡卻又打了個突。

    那大鬍子眼裡,竟然露出一絲殺氣!

    因為大雨,天氣有些涼,可徐天德突然間覺得渾身都像浸在了冰水之中。他對松仁壽頗有好感,心想:「這大鬍子定不是好人,難道松道長一走,他要殺我麼?」他想向松仁壽叫喊,可是話剛到喉嚨口,卻覺得像有一團東西堵著,已說不出來了。方纔,明明正是松仁壽說什麼「手腳做乾淨些」!

    那大鬍子的手按在徐天德肩上好半晌,待松仁壽與那道士的身影消失了,他這才鬆開。徐天德只覺身上的壓力陡然一鬆,因為一直在勉力相抗,所以險些摔倒。他定了定神,道:「喂,你要殺我麼?」

    那大鬍子一隻手按在葫蘆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聽得徐天德的話,他笑了笑,道:「你這小道士,原來也不是木頭。」

    這大鬍子相貌粗豪,雙眼灼灼有光,便如叢林中的猛獸看到了獵物一般。只是他雖然直承要殺了徐天德,卻仍是鐵柱般紋絲不動。徐天德心裡轉了轉,忽然放下心來,道:「這鬍子多半是嚇我,要不怎麼這半天不動手。只是他嚇我做什麼?」

    正想著,那大鬍子忽然低聲道:「小道士,你叫什麼?」

    徐天德哼了一聲。他心中雖然驚懼不定,但嘴上仍然不肯服輸,道:「我姓徐,名天德。」

    大鬍子看著他,忽道:「好吧,這也是你命該如此了,徐天德。」

    這話任是誰都聽得出其中含意,徐天德嚇得魂不附體,轉身便想逃,但剛轉過身,後頸便覺一緊,卻是那大鬍子一把揪住了他道袍後背。這大鬍子力氣大得嚇人,徐天德拚命掙扎了兩下仍是掙不脫,反倒是懷中那本《沖虛經》「啪」一聲掉了出來。

    這本《沖虛經》是師父心愛之物,徐天德也顧不得,一把從泥水裡撈了起來。只是地上太濕,這書已沾得泥水淋漓,只怕裡面的字跡都已洇了。他這一驚比知道那大鬍子要殺他更甚,將書往身上擦了擦,心道:「這大鬍子說什麼命該如此?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四八。可是我什麼都不如人,卻連十六歲都活不到,這算什麼命?」

    那一段正是《力命》篇中的一句話。徐天德唸唸在茲,不自覺地就念出聲來,一時間竟忘了自己命在頃刻。那大鬍子見他嘟囔了幾句,奇道:「你不怕麼?」

    徐天德道:「方纔還怕,現在卻不怕了。反正這也是命,要來的總要來,我怕也沒用。」

    大鬍子怔了怔,道:「命?」

    徐天德道:「既謂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我什麼都沒有,活著是個糊塗人,就算死了也是個糊塗鬼,那也沒什麼。北宮子與西門子之事,也是如此。」

    這北宮子與西門子之事,便是《列子》力命篇中的一段。徐天德心知那大鬍子要殺自己,想逃也逃不掉,索性不去多想,嘴裡卻念出這段一直在默誦著的經文。那大鬍子顯然不曾讀過,道:「這兩人是誰?」

    徐天德道:「北宮子與西門子兩人年貌品行相類,但北宮子貧賤而西門子富貴。北宮子便問西門子這是為什麼,西門子說自己事事順利,而北宮子諸事不遂,那就是兩人才德厚薄不同,北宮子說自己與西門子相類,那是厚臉皮。」

    大鬍子聽得出神,道:「那北宮子怎麼說?」

    徐天德道:「北宮子心中很是羞愧,回去後碰到東郭先生,東郭先生便去向西門子說,兩人境遇不同,並非是才德有差別,不過北宮子厚於德而薄於命,西門子卻薄於德而厚於命。西門子事事比北宮子順遂,只是因為命生得比北宮子好一些罷了。」

    徐天德也不知這大鬍子為什麼要殺自己,但也知道這人定不會留手。此時心灰若死,反倒不怕了,索性侃侃而談。那大鬍子臉上陰晴不定,忽然鬆開了手,道:「你有刀麼?」

    徐天德呆了呆,道:「廚房裡有把菜刀……」話剛說到半截,心裡又是一震,怒道:「大鬍子,你要殺便殺,那刀很鈍的。」他心想被這大鬍子殺了也不過是一瞬之事,可是那菜刀卻是極鈍,切點蔬菜還行,要是用這刀砍人,一刀下去砍不死,受苦更甚。惱怒之下,師父平素教誨的待人接物要有禮數也全忘了個乾淨。

    那大鬍子道:「某家雁高翔。我平生不殺不能還手之人,你去拿了刀來對付我吧,那時我再殺你。」他說著,又道:「我在這裡等你。」

    徐天德心中忽地一動,忖道:「大鬍子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看了看雁高翔,道:「要是我不來了呢?」

    雁高翔怒道:「我兩個師兄就在山下,你若敢逃下山去,他們見了就把你腦袋擰下來。」

    徐天德不由一怔,暗道:「這大鬍子雖然凶,腦筋卻有點不靈。我現在當然往山上逃,去山洞裡躲個一兩天,等死你。」他原本以為自己難逃一死,沒想到這雁高翔居然笨成這樣子,還提醒自己一句。現在雨下得這麼大,自己往隨便哪個地方一躲,這大鬍子縱有通天的本領都找不到自己。主意拿定了,道:「那你等我啊。」

    他撐著那把破傘向清和觀裡跑去。到了後門回頭看了看,只見雁高翔仍然站在暴雨中。

    進了清和觀,他還生怕松仁壽與那道士仍在裡面,但轉了一圈,只見觀門大開,裡面卻一個人都沒有。清和觀很小,除了一個小小的三清殿,就是兩間居室,一眼就能看完。他不敢再留,趕緊向門口跑去。到了門口向外探頭看了看,不見有人,心道:「三清護佑,沒人了。」什麼都顧不上,拚命衝出門向山上跑去,一邊跑,一邊在肚裡默念著:「大鬍子,你千萬多等一陣。」

    看著徐天德跑掉,雁高翔仍是穩穩地站著,動也不動。過了半晌,他忽地將右手直直伸到了傘外。

    雨下得正大。雁高翔的手在雨水中晃了晃,在他的手中忽地出現了一支亮晶晶的短棍。這短棍只有尺許,一頭卻極是尖利,正似一柄短刀。他面色凝重,看著清和觀低低道:「九尾狐,你還要讓某家等到什麼時候?」

    他身後是一堵石壁。這石壁上長了些爬籐,也不算甚密,而石壁也並不很平整,因此有些地方被雨打濕了,有些地方卻還是乾的。干的地方顯得白一些,濕了的卻黑黑一片。雁高翔話音剛落,石壁上有一塊地方顏色突然變得更深,就如剛被一盆水潑過一般。只是,雁高翔的臉正對著清和觀的後門,雨水打在雁高翔左手撐著的傘上,「辟啪」作響。雖然雁高翔話語凌厲,但他的眼神卻虛浮不定,甚至都已半閉起來,根本沒有發覺身後有異。

    那團黑影越來越大,開始凸起,原來是一個人。

    這人身上穿著一件道袍,頭髮卻披散著,身體已有一半露出了石壁之外,就像一幅畫年久成精,畫上人變成了妖怪一般。

    這人當然不是妖怪,正是雁高翔口中的「九尾狐」。當年九尾狐闖蕩江湖,憑的就是這一手五遁術。五遁術是奇門遁甲的秘術,但五遁學全了的極少,九尾狐也不過精通土木兩遁,略通火遁而已。看到雁高翔背對著他,這人無聲地笑了起來。

    雖然竹山教神通廣大,陰險毒辣,但這人到底還只是個少年。

    這人想著,在他的手中已現出了一柄短劍。

    那是一柄一尺許的短劍,寒光閃爍,極是鋒利。這人左手一按,堅硬的岩石在他的身周彷彿泥漿,他一下就已衝了出來。

    雙足甫一著地,這人忽地像是踩在一根極強的彈簧上一般,身體直如利矢,猛地向雁高翔的背影激射過去。

    對不起了。這人想著。雖然立誓改過自新,再不傷人,但現在別人要殺了自己,那這個誓言自然也要破一破了。只是這人也知道,那大鬍子少年將徐天德放走,可見頗存忠厚,與竹山教一貫行事大有不同。可到了這時,就算自己有心大發慈悲,竹山教的松仁壽定不會放過自己的。

    昔年九尾狐名動江湖,令人聞風色變,固然主要是因為他的機變,但他這一手神出鬼沒的五遁術也讓那些對手防不勝防。如今這把劍雖然已很久沒用,但功力絲毫不減當年,只是出劍之時,他的心頭不免又是一動。

    當初決定退出江湖,丟掉了九尾狐的名號隱居在濠州這座小山中,做一個小小的觀主,他已起誓再不害人。這些年來在山中耕讀醫卜,倒是救活了不少人,但不久以前張正言來訪,他就知道自己的平靜日子到頭了。雖然清和觀後山的毒龍潭根本不是張正言要找的毒龍潭,他也不知道真正的毒龍潭裡有什麼秘密,但肯定還會有人找上門來的。張正言是有道之士,可以放過自己,另外那些人卻不會那麼好商量了。他這幾天正在打算遷居之事,卻沒料到竹山教來得如此之快。

    現在,死中求活的唯一機會,就是將這少年殺了!可就是心頭這微微一動,讓他的出手不由慢了一瞬。

    正是這一瞬間,當短劍正觸到雁高翔背心的時候,雁高翔的身體忽地疾轉過來。

    雁高翔生得粗豪,但他的動作卻也快得異乎尋常。就在短劍正要觸到他的衣服時,他的右手已經斜斜揮了過來。雖然是在身後,雁高翔卻如腦後生了眼睛一般,「噹」一聲,他手中的短棍在千鈞一髮之際與短劍擊在一處。

    短棍一觸到短劍,立時碎裂成無數小塊。這人出手一劍原本勢在必得,卻不料雁高翔居然能夠擋住。在短棍碎裂時,他只覺掌心突然間像握住了一塊燒紅的堅鐵,一陣刺痛傳來。也幸好他在出手之際慢了一瞬,手忽地鬆開,左腳在地上一點,人已鑽天直上,在雨中翻了個空心觔斗,已躍出了丈許。也正是這時,短棍碎裂開來的碎片疾射而出,盡打在他方纔的所在。

    在本以為必勝之際遭到如此反擊,這人驚得幾乎要失聲叫出來。這個名叫雁高翔的大鬍子少年的本領,竟是高得出乎意料,怪不得松仁壽敢讓他獨自留在這裡。

    這人的右掌心仍然火辣辣地疼,但又不太像是被火燒傷。他伸出手來一看,短劍沒什麼變化,只是他的掌心出現了一條白痕,還有一些細細的冰凌。他忽地想到了什麼,失聲道:「水火刀!」

    也就在這時,雁高翔也失聲叫道:「好一個九尾狐!」

    雁高翔知道九尾狐刁鑽至極,如果想要查探他的下落,那就自己在明,敵人在暗,未戰已落了下風。方纔他看似盯著清和觀的後門,其實真正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雙耳之上。

    撐著雨傘,傘上的雨聲固然很大,但傘面同樣有將周圍的微細之聲收納進來之效。九尾狐出來時聲息全無,但一在雨中,就算再快,身上仍然會被雨淋中。雁高翔耳力特佳,即使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他也聽出了雨聲突然有異,終於及時擋住了九尾狐這一劍。只是他這一招「履虎尾」置諸死地而後生,本以為定能一招將敵人了斷,卻沒想到九尾狐非但能擋住了碎片的攻擊,而且還經得住他水火刀的衝擊。雁高翔心中又是佩服,又是不服氣。他性子極是好勝,敵人越強,他就越能反擊,知道了九尾狐本領不凡,雁高翔心中非但不懼,反倒更加躍躍欲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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