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城監獄那高大冰冷的鐵門緊閉著。灰色的高牆與陰霾的天空似渾成一體,它在瑟瑟寒冷的北風中顯得異常地孤獨和肅殺;空氣中也似乎永遠都瀰漫著一股令人無法逃避的悚慄與緊張地白色氣氛。以致從未到過這裡的從不瞭解這裡的好人也會在這高牆之外感到內心一絲怦然、恐懼,一度地在莫名其妙地收縮著!
此時在高牆頂上的崗樓位裡,一名穿棉大衣的武警戰士正在接聽電話。稍傾他放下話筒,走出崗樓向下面的值班戰友吹了一聲口哨,然後揮舞著手中的綠色小旗,下面的武警戰士立即招呼另二人,他們分別站立在鐵牆內一個小鐵門的旁邊持槍進入哨位。
沒過一會兒,從裡面的第二道鐵門的小門開啟處依次走出四名獄警,中間夾著一個臉色臘黃但還算白淨的年輕小伙。他一副瘦骨嶙峋衣著單薄弱不禁風的樣子。
這是一名勞教釋放犯,他叫儲水佑。
一年前他在凌陽市因在一酒店廁所裡吸食白粉時被同在如廁的某中學老師看見,在好心制止他時卻被他打成輕傷乙級,法院鑒於他是吸毒者便重判他入獄勞教一年,在湖城監獄內的戒毒所強制性地戒了半年的毒。如今毒癮雖沒有完全戒掉,可是他刑期已到,獄方只好按律將他釋放。儘管獄警認定這個禍害社會安定的傢伙離再次進來的時日並不遙遠。
儲水佑在聽到身後鐵門光啷一聲關閉,忽神經質似地轉身沖鐵門大吼一聲:「**們八代的祖宗!」可是裡面一點反應也沒有。面對他的依然是冰冷的寒色高門。他又大罵了一句,突然頭頂上傳來一聲斷喝:「你幹什麼!」
他一激凌,仰頭看去,見崗樓上的那名武警戰士怒目而視,手中的56式半自動步槍黑洞洞的槍口直指著他,他咧開嘴竟笑了,他說:「有種你打死我!你個狗日的!」那名戰士聽了立即「嘩啦」一聲拉動了槍栓,槍口再次指向了儲水佑。同時儲水佑又聽見「嘩啦」一聲,他扭臉看上去,右邊崗樓的值勤士兵也把槍指他。
儲水佑臉色頓時變了,他知道武警有鳴槍示警的權利,萬一說成是流彈把他給打死了,那他豈不是白白丟了性命?像他這樣的癮君子,警察怕是覺得死一個少一個吧?省得成天找他們麻煩!想到這他後怕地扭身就往後拚命地跑去,遠遠聽見崗樓上傳來笑聲。
儲水佑走了好長一段路才來到國道邊。
這時他感到渾身沒勁,實在是又冷又累。想想家裡今天是有人來接他的,可是卻沒有人來,搞得現在身上一毛錢也沒有,總不能就這麼走回去吧?這可是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啊?舉目四週一瞧,公路上除了偶爾過往的車輛,就只有他站在路邊形單影支的,一副可憐落魄的樣子!不由得又悲又怒,看著拎在手中的網袋,裡面裝的都是用過的日常生活品和幾件破衣服。他頓時火由心生「都出來了還要這些玩意干屁呀!沒件值錢的東西!」一揚手將它扔進路旁水溝,搖了搖乾瘦的胳臂沿著國道慢吞吞地往前走去。
儲水佑在出來之前,獄方告訴他,已經通知了他的父母,並得到來接人的首肯,但是臨了卻不見人來。儲水佑估計父母是拉不下這個臉才不來的,送他出來的廖管教都有同感。
儲水佑本來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可在他服刑的這一年裡,家裡已亂成了一鍋粥!先是不到兩歲的兒子被人販子給偷了,接著是小青自己也跟別人跑不見影。儲水佑聽到這個事後是又氣又羞,氣得是兒子沒了這老婆也跑了,羞得是老婆不僅給自己戴了綠帽,還跟人私奔。真得是英雄氣短,窮途末路!他後來想娘們也許是怕他出來後會因丟兒子的事殺了她才如此的吧?這事過了一陣,儲水佑也就心境平緩下來,想想也沒什麼,以後有錢什麼都可以再擁有,大丈夫何患無妻無嗣?現在這樣也好,一身乾脆,了無牽掛。那段時間他成天貓在戒毒室裡誰也不搭理,就這樣熬過了一年。獄長前天告訴他說要被放出來時,他就死賴著不出來,可是獄方沒人理他,到了時間就按例把他給扔出大門。這可倒好,想出來的人在狡盡腦汁思慮如何越獄,這不想出來的人想多呆一分鐘都不行。難怪他要在門口破口大罵!
現在出來了,出來幹什麼?回凌陽,凌陽的事還不知該怎麼了?心有餘悸的他,眼前是一片渺茫。
身後一輛由省城過來的班車,正是往凌陽的方向。
班車緩緩地停在他剛從監獄出來的那個道口。從車上下來幾個男男女女,他們徑直往通監獄的方向走去。儲水佑初時還以為家裡來人了,只不過這是晚到而已,可仔細辯認卻一個也不認識,看來他們只是去探監。儲水佑這樣想著折身跑回來一跳腳便在車門關閉的那一瞬間上了班車。
車上空著好幾個位置。儲水佑老大不老實地一屁股坐下,接著就從衣服袋裡摸出一包皺皺巴巴的芙蓉王煙,點著自顧自地抽了起來。在監獄裡別得弄不來,煙他還是有辦法的,這也是他為什麼身上一毛錢也沒有的原因。
胖胖的女售票員是個少婦,雖姿色平庸,但膚色白嫩,也煞是喜人。她扶著椅子摸過來,一邊往掛在脖子上的票包內拿票,一邊生硬地問:「到哪?」
儲水佑看了她一眼說:「凌陽。」
「20塊。」售票員說完就動作利索地把票從本上撕下了遞到儲水佑面前。儲水佑接過票往自己口袋裡一裝,依舊抽著煙不再理會她了。
女售票員眼眉一皺,冷冷地看著儲水佑,這下語氣就更生硬了:「怎麼啊?你交錢啊?」
儲水佑斜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怎麼?你不是凌陽的?老子才離開一年就不認識我了?」他板起臉,有點扎扎唬唬。
售票員卻並沒被嚇住,她臉上寒霜頓起:「我認識人再多也不會認識你這種人,要坐車就掏錢!拿錢來!」一隻白白的胖手就伸到了儲水佑的面前。
儲水佑乾脆就把頭轉向窗前看著飛馳而過的風景不再理她了。胖女人見他這樣便不再問儲水佑掏錢的事了,她把票本放進包內一拉拉鏈,接著就伸出肥厚的左手,把右手的衣袖和毛線衣袖都往上擼了起來,露出圓滾滾的半截手臂二話沒說揚起手來朝著儲水佑的頭頂就「啪」地一記脆響,大家都驚異地看著這極具戲劇性地一幕,有人脫口高叫「好!打得好!」那些因顛簸勞頓而沉浸在昏昏欲睡中的乘客也給驚醒了,大家都看著女售票正揚起手在第二下第三下地使命扇著這個坐霸王車的身形瘦弱的潑皮。「辟辟叭叭」聲不絕於耳,可是卻並不見這個坐霸王車的人發出一聲嚎叫或奮起反抗,他甚至連身子也不動,直到女售票員打累了,手也生疼了,儲水佑才哆嗦著嘴蜃說:「大姐,要不要再來幾下?我雖然吸點粉身子弱點,但還扛得住你幾下!」他感到鼻子裡有東西流下來,就用手一抹,臉上蜃邊頓時一片腥紅。女售票員見狀一陣噁心,乾嘔著轉身就跑到前面去了,沖司機喊了一聲停車。車當即就「嘎!」地一聲給強制性停在了公路當間,正坐的穩當的乘客都呼地向前衝去,而坐在副駕位的一名乘客本來一直是返著頭往後看熱鬧的,現在瘁不及防悶哼一聲側著身子就貼在了面前的擋風玻璃上再跌下來,痛得哎唷連聲。
司機年紀很大,都快五十了,但膀大腰圓。他不吱聲而是打開乘客下車的那道門,同時離開駕駛位置和女售票員一起走到儲水佑面前,司機說:「兄弟,不好意思啊,你不買票我只好請你下車。這是私人的車不是公家的,我也要吃飯,要大傢伙都像你這麼干我還吃什麼呀!是不是?你還是下去吧,別帶壞了風氣!」
儲水佑依舊不動,他說:「怎麼著?這打也打了,氣也出了,你就不讓我坐一回?你以後還想不想在這條道上混了?」
「不行!對付你這號人我們沒什麼可講的,這跟錢沒什麼關係,我們就是不能讓人白坐車!」胖售票員氣勢洶洶地衝著儲水佑再次厲喝:「你給我下去!你聽沒聽到?無賴!流氓!」她由於激動,臉紅脖子粗,兩邊嘴角也湧動著令人噁心的白沫。
「這麼說你是要我動手拉你下去了?」司機身材魁武,看上去他並不因自己年齡大而打算跟儲水佑私了,他也想要動粗。
儲水佑急忙緊緊抱住前面座椅的靠背做出一付死也不下車的架式。車廂內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乘客們都不錯眼珠地死死盯著這一幕,有希望發生更大武鬥場面,在那興災樂禍的。也有覺得太過生硬而神情慌亂的。
看來這小子是吃定要坐霸王車了,司機和售票員無奈地對視了一眼就齊刷刷地上前去抓儲水佑。
眼看一場生拉死拽的搏鬥場面是無法避免了,就在這時,熱鬧的車廂裡忽傳來另類的話語:「等一下!等一下!」大家都立即注意地看著這個說話的人。
說話的人就在女售票員的身後。他個頭很高,頭髮有點亂,身上是深藍的夾克,灰色的休閒褲,腳上是一雙黑色的旅遊鞋。臉灰灰得,卻難掩眉宇的英氣,他手裡拿著一摞報紙,目光如炬正注視著司機兩人,嘴角抹著一絲笑意。
女售票員奇怪地看著他說:「怎麼了,他可是一個人上來,你難道還會是他的同夥?」說完她看向司機。
司機也停止拉人的動作看著青年,粗著嗓門問:「怎麼個事?」
小伙也不多話,他很客氣地遞上一張百元大鈔,說:「算我倒霉,他的票我替他買了。只是你們就不要再耽擱大家的時間,好不好?」
女售票員轉陰為晴,既然有人給了台階下,哪有不下的?她換了笑臉說:「哦,那行那行,給了錢我當然沒啥好說了。任叔,你開車去。」
司機看了青年一眼就走前面去了。車很快就奔馳起來。
這個青年不是別人,正是臨飛。處理這事後,他依舊看他的報紙。
車廂裡有人開始在悄聲議論:「這年頭也是真怪了,好人沒人幫,這麼個吸毒的無賴沒錢坐霸王車不整他,倒還有人顯大方幫這種人?真是沒公理啊……」
有人接口道:「那,不然怎麼辦?這傢伙死賴不下車,你想我們大家都乾等著,要磨到晚上?真虧你說得出來?」
「又沒要你出錢,你說個屁啊?」
「哼,這種社會喳子,打死都不解恨!他癮上了沒錢買貨,不就得偷!得搶!甚至殺人!像這種人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的?我就不理解嘛!」那人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
「說得也是啊,這種人死一個少一個,省得害人!本來這種人命就不長,早晚都是要死了,還不如早點……」
「行了,你小點聲,別讓那小子聽見,到地方他真找人報復你。」
……
臨飛眉頭皺了皺,覺得不是滋味。他見儲水佑在用眼睛瞄著自己,便裝著沒看見別過頭繼續看報紙不搭理他。可他很快就感到身邊有人在說:「嘿嘿,兄弟,你坐過去一點。」
臨飛想了想還是往窗邊挪了挪,空出一點位置,儲水佑就欺身坐過來。他擠眉弄眼地對臨飛說:「呵呵……剛才,剛才真是謝謝啊。要不……」
「行了,你要說什麼?」臨飛斷然地截了他後面想說的話。
「沒什麼呀?我只是想說聲謝謝的。」儲水佑被人呵斥慣了,一點不以為意,他仍笑著說。
「哦,那倒不必了,一點小意思。不過我現在倒是想謝謝你了,你能不能幫我個忙,你坐回你的位置。」臨飛的建議並不湊效,不僅沒把儲水佑趕走,反而更使他粘糊上了。
儲水佑不再稀皮賴臉,他說著:「大哥,你幫了我,我自然不讓你白幫!到凌陽,我請你吃飯,怎麼樣?」
臨飛笑了起來,他說:「你?請我吃飯!你就別吹了,你這一身就剩骨頭了……」
「嗨,你別不相信啊?回到凌陽我就有錢了。」儲水佑神氣起來。
他們身後面有人在笑。臨飛轉頭看了過去,那乘客立刻就板起臉不吭聲了。
臨飛無奈地樣子搖搖頭。他看著儲水佑不耐煩地說:「打住吧,到凌陽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這飯就免了,行了吧?我不需要你的感謝。」
儲水佑好像是傷到自尊了,他惱恨地說:「你這人也太不夠意思了,我是看你幫了我我才誠心想請你的,你幹嘛這麼瞧不起人?」
臨飛見他是真有點生氣了,便又換了口吻問他:「哎,對了,你叫什麼呀?怎麼混到這地步了?」
儲水佑頓時又來了精神。在裡面一年多,沒幾個人願意跟他搭幫,也沒人聽他說話,裡面的人只要不高興還會拿他出氣。所以他淨跟牆面對空話了,現在有人願意聽他說話,他當然高興的有點找不著北了。他見臨飛這回還真不是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他放下手中的報紙頭枕在窗玻璃上很認真地看著儲水佑。
「我叫儲水佑,在凌陽,兄弟們都叫我『泥鰍』,你到凌陽只要一打聽『泥鰍』,就沒有不知道的。」儲水佑說得很興奮,眼珠子都滴溜亂轉,本來沒精打彩的,現在卻異常發亮。
「『泥鰍』?我看你是夠滑的。既然是道上混得,怎麼混成這樣,人家打你你都不敢還手?」
「切!我要不是剛從山裡出來,我她媽的就……」
「怎麼?山裡?你小子不會是越獄了吧?」臨飛故意驚訝地問道。
「……那哪敢呀?才一年功夫,我犯得著嘛!不過說真得,我倒是想多待些日子,可她娘的不願留哇。」說完,他臉上還真是一副失望的神情。
臨飛不由得啞然失笑:「喝!只聽過想出來的,沒見過還有不願出來的人,我看你小子是沒句真話……咦?不對,我看你小子不會是在外面得罪了什麼人吧?怕出來遭禍才不敢出來,是不是啊?」
話說到這,「泥鰍」臉色變了變,眼神空空地看向前面沒言語了。臨飛幾次逗他說話,他也不吱聲,顯得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