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裡無數遍告誡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看,就當他們兩人是不相干的人,可他最終還是忍不住走出來站到這裡。
四周靜靜的,他似乎可以清晰地聽見裡面的喘息聲呻吟聲,可以想像到那兩個人動情忘我的沉醉模樣,他甚至可以聽到自己心臟碎裂開的聲音。
他溫飛卿,自詡天下第一瀟灑男,卻是天下第一大傻瓜,為了心愛的女人出謀劃策,目的卻是幫她搞定另一個男人,然後迎著夜風,獨自一人站在他們歡愛的屋外自我哀憐,真是太不符合他的一貫作風了。
這樣悶熱的季節,他只覺得冷。
自己……終究是多餘的那個呵……
夏夜薄涼的空氣中,他默默地站了整整一夜,直到天空逐漸放亮,他才失魂落魄地折回屋中。閉上眼睛,努力驅散心頭的陰霾,直到心情平復不少後,他開始著手準備早飯。
徹夜歡愛後的她,一定十分疲憊。
他會為她準備一頓豐盛的早餐,等她回來。
因為他想看到她從那個男人房中出來後,依舊可以溫柔地對他笑。
可是——
從清晨等到日暮,她都沒有回來。
溫飛卿心臟僅存的一絲溫度漸漸冷卻,他知道她沒有回來意味著什麼。
他們終於,和好了吧。
那麼他也,放心了。
覺得有些累,他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
清晨的陽光灑在窗欞上,幾隻鳥兒在枝椏上歡快地叫著。
穆葵生趴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方清塵安靜的睡顏。
一隻纖細瑩潤的手,帶著試探的意味,撫上了那個臉,輕柔怕吵醒他似的。
這個人長得不似溫飛卿一樣俊美,可就是說不出的好看妥帖,低低歎息一聲,她輕聲說:「清塵,想起前兩晚的事,我自己都覺得好瘋狂,人生僅此一次都是為了你,你可真的賺了……」
「解藥在你沉睡的時候餵你服下去了,相信你體內的毒已經完全解開,到時你再也不必忍受毒發時的痛苦,只可惜,你的頭髮再也不能變黑……」
「你是個聰明人,可是一到關鍵事情上就笨了起來,能做到這個份上,你要是再不明白我的心意,那我可真的太失敗了……」
「清塵,有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如果現在不說,以後我可能也說不出口……」
「我恨你,即使我父親沒死,可還是有無辜的人因你而死,我更恨我自己,在如此恨你的時候還愛著你,你不知道那天看著你昏倒在地,我的心都快要停止跳動。那一刻我突然就想明白了,我們的一生就這麼短,為什麼要活在恨裡呢,與其這樣痛苦的過一生,我更願意帶著愛你的心生活下去……」
一個人自言自語說了很多,看著他安靜的睡臉,她慢慢穿衣起身,然後在他耳邊低聲說:「你乖乖睡覺,我得先回去一趟,不然飛卿會擔心的。」
她離開後,床上的男子緩緩睜開眼,幽深的瞳孔裡倏忽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由於穆葵生回來時已經是又一天的清晨,前一天的飯菜已經餿了,溫飛卿只好重新為她做了一份。
穆葵生看著他憔悴的臉龐,擔心地問:「飛卿,你臉色很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我從小到大都是很少生病的健康寶寶,許是昨晚沒睡好的原因,不礙事的。」
「昨晚沒睡好?為什麼啊?該不會是因為我沒回來吧!」穆葵生打趣道。
溫飛卿卻很正經地點點頭,說:「沒錯,就是因為你。」
穆葵生微怔,尷尬地笑笑,打馬虎眼道:「那你等下補補覺好了。」
「恐怕不行了,我今天要離開了。」
「你要走?回京城嗎?」
「嗯,我這次出來之前父親發了好大一通火,給我的期限是半年,到時路上還要耽誤一段時間,所以我得早些回去。」
「可是……也沒有必要那麼急嘛……」
「家裡還有一門婚事等著我,你說我能不急嘛!」
「你要成親了?!」
「對啊,是王侍郎的千金,很不錯的一個女孩。」
「你喜歡她嗎?」
「怎麼?」
「我的意思是,一定要跟自己喜歡的人成親過一輩子,家人做主的媒妁之言都不做數的。」
「你放心,我很喜歡她。」溫飛卿微笑著說。
笑話,連面都沒見過的女人,何談喜歡之說?
「那就好。」
穆葵生不疑有他,低頭嘗了一下他做的飯菜,登時讚不絕口,「想不到風流倜儻的溫公子竟是個下得廚房的好男人,你未來的夫人有口福了。」
溫飛卿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他揮開折扇,玩世不恭地笑著,「那當然,我這樣的極品男人打著燈籠都難找呀!」
「你還蹬鼻子上臉了……唔,飛卿,這次你真的幫了很大的忙,太感謝你了。」
「謝什麼,我們是朋友嘛。」
「就算是朋友,我和方清塵為你做的同你為我們做的相比,也遠遠不及啊!」
溫飛卿含著笑意的桃花眼漸漸失了光彩,「我們」這兩個字,深深刺了他的心一下,就如同聽到永恆的嘲笑聲。
「你們兩個和好了?」
「不知道,算是吧,他都不怎麼說話誒!」
穆葵生扒了兩口飯,放下碗筷,匆匆盛了另一份飯菜,道:「他還沒有吃飯,我給他送去一份,不介意吧?」
溫飛卿笑著搖搖頭,看著她旋風似的衝出房間,眼裡的光一點點寂滅。
葵生,你殘忍起來,強過世上任何一個人……
正當溫飛卿神情落寞地收拾飯桌上的殘局時,穆葵生又回來了。
臉上,是前所未有的驚慌。
「飛卿……清塵……清晨他……」看樣子,幾乎要哭出來了。
「葵生,慢慢說,到底怎麼了?」
「清塵走了,他丟下我走了。」
「一頓飯的功夫,他必定沒有走遠,你快點追上他。」
「來得及嗎?」
「來得及,如果你努力追趕,如果他願意等你。」
「嗯!」
穆葵生抹了一把淚水,重重點了頭,輕輕擁住他,說:「此次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這段時間,真的謝謝你。」
「別謝來謝去了,這會兒功夫說不定你都能追上他了。」溫飛卿打趣道。
穆葵生紅著眼眶,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奪門而出。
本以為會很難追上方清塵,可是在半山腰處,穆葵生突然看到那抹熟悉的青色身影,他正坐在石桌旁,安靜地下著一盤棋。
她輕輕走到他身邊,問道:「一個人下棋,不無聊嗎?」
「霎敵霎我,孰道無聊?」他抬頭,淺笑看著她。
望著那雙幽深的瞳孔,她以為自己又回到定州城外初始他的那一刻。
他們初相遇時,他也是獨自一人下一盤棋,孤單而寂寥,像是專門等待著誰。
「你不是離開了嗎?為什麼自己一人在這裡下棋。」
「葵生,我獨自一人下山,突然覺得命運給我的安排不該是這個樣子,於是,我停下來獨自下了三盤棋,我在想,如果我們真的有緣,你會在我第三盤棋結束前出現,一如多年前我們相識時那樣。」
「就像那時你等來了我,這一次你同樣等來了我。」
「命運給了我兩次同樣的安排,這便是宿命。」
「你不是不相信命運嗎?」
「我不信命運,但是我信你。」
穆葵生歪著頭,思忖半天,突然俏皮一笑,問道:「那麼,我們現在去哪兒?」
「定州。」
穆葵生怔住,方清塵看著她,挑眉,「怎麼?不願意?」
「不,正如我願。只是在這之前,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我爹沒死,那麼容青一定也沒有死,他還好嗎?」
「他很好,我來梁國之前,曾經請他登基,可是他拒絕了。」
「為什麼?」
「他說,在我找到你之前,他絕不會君臨天下。」
「那麼,你應該告訴他……」
「下個月。」方清塵打斷她,繼續說:「下個月初,就是他的登基典禮,如果快一些,你興許還可以親眼目睹那個場面。」
穆葵生這才放下心,握住他的手,重重一捏,像是承諾什麼。
他彆扭地不去看她,拉著她往山下走去。
◎◎◎
望著半山腰處相攜相伴走往遠處的兩個身影,溫飛卿倚著古槐,一陣氣血上湧,頭暈目眩,跌坐在樹下,而眼睛卻始終沒離開那兩個人。
他很慶幸,那兩個人是今天離開。
若再晚一點,估計就要看到他的狼狽模樣了。
頭重,身子好熱。
就要,死了吧。
認命地閉上眼,他靜靜等待死亡的到來。
這時,身後有細微的聲響,溫飛卿雖然虛弱至極,但還是耳尖地聽到動靜。
睜開眼,看到緩緩走來兩個人,一黑一白,均是玉樹臨風,長身玉立。
「不安心坐你的寶座,來這兒幹什麼?」他有氣無力地說。
「溫飛卿,你為她做了這麼多,值得嗎?」黑衣男子沉聲問。
「值得,只要是能讓她幸福的事情,都值得。」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掛著淡淡地笑容,就像是沉浸在某種幸福中一樣。
「這倒是像你這種情聖做出來的事。」
「你也不必嘲諷我,我且問你,如果給你一次機會,你願意像我這樣捨命救方清塵嗎?」
黑衣男子身子一震,不再說話。
捫心自問,他能像溫飛卿一樣付出這些嗎?
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你不能,所以你應該放棄她。」溫飛卿一陣見血地說。
「我當然不能,死了就是一場空,活著……我還有機會去爭。」
「到現在你還認為自己有機會嗎?癡人說夢。」
黑衣男子沒有生氣,而是若有所思地望著蜿蜒山路上漸漸縮小的兩個身影,陷入沉思。
是啊,現在他連爭的機會都沒有了,她早晚都會知道溫飛卿死去的消息,若是有一天她知道溫飛卿因為他沒有給她解藥而死,她一定會恨死自己。
起風了。
微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那來自大自然的天籟之音,寧靜又幽遠。
一如,此刻溫飛卿的心境。
他很喜歡這種氛圍,這才配得起他素來花哨又浪漫的脾性,就算是死,也死的這麼淒美,已經很圓滿了。
一時間,他腦海裡突然閃過很多畫面,都是跟她有關的——
孩童時進宮第一次見到粉嫩水靈的她,長大後在紫陌上勇敢擋住他去路的倔強少女,學習舞劍時認真投入的她,眼睛緊緊圍繞著容靖的她,依偎在方清塵懷裡微笑的她,毀容後還能雲淡風輕微笑的她……
這些,都是他喜歡的她。
可偏偏,上天不讓她屬於他,
她跟他相處的時日不少,可是值得回憶的並不多,因為很多時候她都是在講容靖,容青以及方清塵。所以僅有的可憐回憶,他都很珍惜,只要帶著這些上路,他就不會孤單。
這樣想著,他淡淡笑了,葵生,一定要幸福。
只要你是幸福的,我就是快樂的。
溫飛卿安心的閉上眼,嘴角泛著甜美的笑容,安然睡去。
黑衣男子看著他,濕了眼眶,他第一次知道,愛一個人,可以毫不計較地為他付出那麼多,相比較於溫飛卿,他的愛更顯得幼稚拙劣。
這次,他徹底輸了個乾淨,不僅輸給方清塵,也輸給溫飛卿……
饒是素來淡定的修容,也不免動容,在生與死之間,其他一切都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
「皇上,這次是臣的錯,臣願接受懲罰。」
「你能主動承認錯誤倒是讓我驚訝的很,只是這一次,我卻沒有罰你的理由。」
「臣不該慢著您將迷藥換成隨影。」
「說到底,你這麼做也是為了我為了大梁,方清塵的存在,對我梁國始終都是一個威脅,只是在這場浩劫中,我們都安然無恙,而唯一犧牲的那個人卻是他。」黑衣男子把目光投向面目安靜的溫飛卿。
許久,他像是徹底放下什麼一般,長舒了一口氣,道:「修容,著人把他葬在這裡吧。」
「皇上,我們不把他送回夏國京城嗎?」
「不必了,我想,他也是這麼想的。生前不能跟她在一起,死後,就葬在有葵花的地方。哪裡有葵花,哪裡就有她。」
「是。」
黑衣男子轉身,腳步疲憊地往山下走去……
◎◎◎
正在下山的穆葵生本是心情大好,卻不知為何心頭猛然一震,似有千斤般的東西壓著她,沉重地喘不過氣來。
她駐足,回首,往山上看去。
那裡青山悠悠,一片安寧,更往常沒有任何分別。
為什麼,她卻覺得有什麼遺落在那裡,又有什麼丟失在那裡。
方清塵看到她這般模樣,面容沉靜道:「如果你後悔,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穆葵生幽幽說道,「有你這樣趕人的嗎?到現在,你還不明白我的心嗎?」
「如果你決定跟我邁出這一步,就不要回頭,否則不僅你難受,溫飛卿也會難受。」
「我只是覺得欠了他的,他為我們做了這麼多……」
「所以我走之前才沒有跟他道別,這樣就可以一直欠著他,記得他。若是我跟他道謝道別,反倒是撇清一切一般,他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清塵,我們要帶著他的祝福一直好下去。」
「葵生,有一點我始終想不明白,我這樣的人,哪裡值得你愛了?」
「是啊,我也常常問自己,為什麼就非你不可……可是愛了就是愛了,付出不索求,傷害不計較。」
「我真怕,你是在可憐我……」
「不是可憐你,是真的心裡只有你一個,其它的統統上不了我的心,楚暮雲也好,溫飛卿也罷,對我再好,愛我再深,仍是無法改變我愛你的心。」現在的她,斬斷了一切牽絆,她的世界裡,只有一個方清塵。
「葵生,對不起。這句話是我一直想對你說而沒說出口的,我知道自己欠了你很多交代,我也知道犯過的錯無法再彌補。如果你願意,從現在這一刻開始,我會加倍愛你,給你這世界上最好的愛情。」方清塵定定地看著她,低聲說。
他們經歷了這麼多年這麼多事,兜兜轉轉繞了—大圈,最終還是走到了一起,彷彿是命中注定,從他們當年定州城外的驚鴻一瞥開始,命運便將他們緊緊連在一起。
比起他現在的安然無事,比起心底對他的愛,曾經有過的那些傷害,終究是冰山一角,可以隨著時間慢慢淡忘。可是如果因為她的無心之過,讓他離開這個世上,她會後悔一生。
她含情的目光與他灼熱的黑眸交纏,並在他的眼中看到深深的歉疚與濃得化不開的深情。從他掌心傳來的溫熱,如同春風一般拂過她的心頭,撫平了曾有的傷痛,讓她的胸口整個熱暖了起來。
就那樣,她哭了。
方清塵皺眉,低聲道:「你哭什麼?是不是覺得跟著我委屈?」
穆葵生一聽,眼一閉,嘴一撇,反倒哭的更厲害了,小手還不住地捶著他的胸,「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說這種混話,你有心沒有?」
方清塵輕輕一拉,將她擁入懷中,低頭吻去她的淚水。
「葵生,我的葵生,這一次,我絕不再放開你了。」方清塵收攏雙臂,在她的耳畔深情地低語。
「永遠,永遠也別放開我,我再也不想離開你了。」穆葵生倚偎在他的懷裡,眸中閃耀著美麗的淚光。
因為愛他,所以她願意賭上—輩子的幸福,再紿他一次機會,再度投入他的懷抱。
只要他是真心愛她,那麼即使他現在一無所有,即使他們只是—對再平凡不過的情侶,她也會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因為,他們有著全世上最好的愛情。
無往而不勝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