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塵離開那天清晨,竟然起了霧。
這在梁國的夏天是非常難見的,不過卻跟人的心情很應景。
穆葵生本來就一夜無眠,聽明月說他孑然一人背著包袱離開皇宮後,她的心也是說不出的惆悵,更多的,則是釋然。
她想起他進宮以後的這段日子,怪不得他總是給她那麼強烈的熟悉感,原來不只是熟悉,而是有過深交的「故人」。
也真難為了他,為了接近她,隱姓埋名,甚至將頭髮染成白色,時不時地出現在她的視野內擾亂她的心弦,有危險的時候及時救她……
只是做的再多又有何用,有些傷害是永遠無法抹平的,現在的她根本無法再面對他,看到他就想起穆家上下的慘死,就像他看到她,也一樣會想起自己的深仇血恨,這樣的兩個人,怎麼可能心無芥蒂地相處下去。
他和她,從一開始就根本不該相遇的。
不想了,不想了,再想都是錯,她該重振士氣,還有一場硬仗等著她去打,那就是楚暮雲。
來到棲宸殿的時候,楚暮雲正端坐於高堂之上,懷中佳人相伴,下面有舞姬翩翩起舞,絲竹管弦,笙歌陣陣。
看到這幅場面,穆葵生心裡毫無預警地一痛,認識他這麼久,她從未見過他這種奢靡頹廢的樣子,就因為她情急之下傷心了,他才變成這樣嗎?
「暮雲……」她的聲音不大,悠揚的樂聲輕易將她的聲音淹沒了去,可是楚暮雲卻耳尖地捕捉到那一聲熟悉的呼喚,抬頭望了去。
看到她來,他的眼中掠過一絲暴虐,隨即嘲諷地笑了,「不跟你的相好私會,怎麼有功夫到我這裡來?」
看他這種態度,穆葵生身子晃了晃,勉強扶住門框才站穩,想到自己來的目的,她定了定神,突然大步走向高堂上,將他懷裡的女子奮力拉離,衝著堂下大聲道:「你們都給本宮出去!」
楚暮雲目光幽深地盯著她,不發一語,眾人面面相覷,看看皇上又看看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還要本宮再重複一遍嗎?」穆葵生沉聲問。
眾人憚於她的身份,也不敢再造次,紛紛收拾東西離開大殿。最後,殿內只剩下他們二人。
楚暮雲目視前方,不再看她,穆葵生低頭看著腳尖,輕不可聞地說:「暮雲,我讓他走了。」
意料之外的,楚暮雲十分平靜,他深吸一口氣,疲憊地說:「葵生,我對你很失望。」
「不要對我失望,暮雲,這是最後一次,以後我跟他再無瓜葛,再也不會有人打擾到我們。」穆葵生蹲下身,小貓一樣溫順地伏在他的膝頭,輕聲說。
看著她瘦弱嬌小的身影,他皺眉猶豫了一下,道:「我現在,已經不敢再相信你。」
「不不不,你可以相信我,之前我也不知道寂就是他,要不是昨晚我想把芙蓉錦給他敷上,至今也還被蒙在鼓裡。」
「你還想把芙蓉錦給他?」楚暮雲情緒終於失控,險些暴走抓狂,「你知不知道那藥有多珍貴?全皇宮僅存的一瓶藥給了你,你竟然把它送給別人?」
穆葵生後怕地縮了一下脖子,吸吸氣,小聲說:「對不起嘛,反正最後也沒給他,你不要氣了。」
「那以後呢?他會不會還來找你?」
「不會了!絕對不會了!這次我把話說得死死的,他不會再自討沒趣了!」穆葵生信誓旦旦地說。
楚暮雲被惹了一肚子火,怒氣不可能就因為她的三言兩語壓服下去,只是也不像先前那麼暴怒了,他深愛著她,她是他唯一的女人,她皺一下眉他都心疼,又怎麼捨得責怪她。
良久,他輕吐一口氣,說:「最後一次,葵生,不要超出我的底線。」
穆葵生趴在他腿上,眉眼彎彎,偷偷笑了。
她就知道,他一定會原諒她,不論她做了什麼錯,不論他生多麼大的氣,他最終都會原諒她。因為,楚暮雲對穆葵生就是這樣這樣的好,楚暮雲永遠都不會真的生穆葵生的氣。
兩個人險些破裂的關係再度因為穆葵生的努力而修復,穆葵生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感情,楚暮雲一次次的包容叫她十分感動,她只想在餘下的半生裡,盡自己最大努力對他好。
然而,老天似乎並不打算讓她過上平靜的生活,方清塵離開一個月後的某個深夜裡,永安宮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林峰,卓溪拜見葵妃娘娘!」
「是你們?你們找本宮什麼事?」
「娘娘,我們此番前來,是受大哥之命,特地來見娘娘並有要事相告。」
「噢?你們大哥已離宮多日,你們還有什麼事跟我相告?」
「什麼?大哥……離宮了?」林峰卓溪怔住了,顯然,他們對方清塵離宮的事還不知情。
「你們大哥,寂,就是方清塵,也是你們無極門的大當家。你們兩個人,還要在我面前演戲到何時?」穆葵生冷笑著問。
「娘娘……您都知道了?」那兩人臉上出現一絲尷尬。
「難不成還要被你們繼續欺騙下去?你們以為這種謊言能隱瞞多久?不惜辭去相爺官職,千里迢迢遠赴大梁潛伏在本宮身邊,騙的皇上和本宮的信任繼續著你們卑鄙陰暗的勾當,這樣做很有趣是不是?」
「娘娘,您誤會了……」
「住口!」穆葵生厲聲打斷他,「本宮不想再聽誤會這種說辭,你們若是替方清塵求情,現在可以馬上離開了。」
「娘娘息怒,我們此番前來是有他事,我們公子特地吩咐過一定要圓滿完成此次任務。」
「什麼任務?」
「請娘娘隨我們去見一個人。」
「我憑什麼還要相信你們?」
「公子以前吩咐過,一定要好好保護這個人,這個人對娘娘來說至關重要。」
穆葵生心裡一動,難道是容青?
猶豫一下,她笑道:「也好,本宮就看看你們到底玩什麼把戲!」
林峰卓溪帶她翻出皇宮,去往附近的一個客棧,在頂樓的某扇門前停下。
「娘娘,進去吧,裡面有你相見的你。」
穆葵生滿腹疑惑地推開門,看到裡面坐著的人時,呆住了——
「爹爹!」
「葵生?」
那中年男人抬起頭,正是穆宗天。
穆葵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狠狠撲過去叫道:「爹爹,你沒死?真是太好了!你知不知道,我以為你死了的時候,有多傷心?」
穆宗天愛憐地撫摸著她的頭,安慰道:「現在你可以放心了,我沒死,我現在一切都好得很。」
穆葵生還是哭,一聲一聲地抽泣,像是把長久以來積壓在心裡的委屈跟惶恐一股腦地發洩出來,許久,才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聽到方清塵跟蔡明石他們說你死了……」
穆宗天低歎一聲,道:「這件事說來話長,宮變之後我被捕入獄,蔡明石鐵了心要置我於死地,是方清塵暗中讓無極門的門徒把我救走。」
穆葵生驚訝地看著他,狐疑道:「他救了你?爹爹是他的殺父仇人,他為什麼這麼做?」
「誰知道呢?或許——是因為葵生你的吧——」
穆葵生怔忡,沒想到方清塵真的信守對她的諾言,放了爹爹一命,那麼她……豈不是冤枉了他?
「爹爹,你恨他背叛你嗎?」
穆宗天搖搖頭,嘴角牽起一絲苦澀,「說起來,是我對不起他在先,他會報復我,我沒有怨言,只是……委屈了女兒你,為父深感愧疚。」
「爹你不要這麼說,冤有頭債有主,我只是不能原諒他報復的手段和方式,為什麼要牽連那麼多無辜的人……還有,爹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當年你對方家到底做了什麼事,會讓方清塵記恨至今,不惜用這麼慘烈的方式報復。」
聽到她的話,穆宗天眼底滿是愧疚,「方清塵……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他是方言的兒子,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呢?」
「聽爹的話,您似乎跟他父親相識?」
「不但相識,而且是故交,說起來,自方家滅門都有二十多年了,這二十年來,每每想起這件事我都無比自責後悔,如果能重新來過,我當初一定不會那麼做。」
「難道,方清塵說爹害他全家慘死……都是真的?」
「沒錯,方家上下的慘死,跟我有直接關係。」穆宗天也不否認,低歎一聲,娓娓道來——
「你知道,咱們的祖籍在雲州,你祖父是那兒的地方官,咱們家也算當地名門望族,方家是做生意的,後來發了跡,自古官商密不可分,方家和咱們家交情匪淺,我和方家公子方言也成了好兄弟,幾乎是形影不離。後來,我們兩個又同時喜歡上同一個女人,那女人就是你娘,我和方言都知道在你娘和對方之間選擇任何一個都只會有壞結果,為了公平起見,便決定由你娘做出選擇。」
「我娘選擇了你,你跟方叔叔之間才有了仇恨?」
「我跟方言的感情並沒有因為你娘改變,只是後來,我考中狀元,你祖父也被提拔到朝中做官,於是舉家搬進京。雖然隔著萬里遠,可是我和方言並沒有斷了書信來往,他也很努力,子承父業並且將方家家產壯大為原來的三四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