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一盞油燈如豆,老太太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撩起衣襟一個勁兒擦髒兮兮的木墩子,唯恐弄髒了韓楓和秋水的衣服。
「槐樹爺」看看灶間,沒言語,出去了。
韓楓和秋水坐在矮小的木墩上,一邊和老人閒聊,一邊四下打量,這間小房子不知是什麼年月蓋的,也不知是做什麼用的,小得勉強擱得下一張床,靠西牆簡單砌了一個鍋灶,再放幾隻小木墩兒,就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了。
過了一袋煙的工夫,槐樹爺領著一個小伙子端來了熱氣騰騰的飯菜,說不上豐盛,還說得過去,居然還有一樣野味。
老槐樹爺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說:「咱們這窮山溝兒裡,也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好東西,都是家常便飯,將就吃些吧!」
老太太感激得不知說什麼好,一個勁兒擦眼睛。
秋水早就餓壞了,吃得很香。
槐樹爺和老太太看著兩個人吃得這麼高興,臉上也露出了喜色。
剛收拾了碗筷,尖利的山風從牆隙鑽進小屋,把燈給吹滅了,屋裡忽然有了一股徹骨的涼意。
重新點上燈,四個人團團圍坐。老太太一會兒拉著韓楓的手摩挲一陣兒,一會兒又拉著秋水的手捨不得放下,嘴唇囁嚅著,喜歡得不知說什麼好,忽然又像想起什麼似的,眼圈紅紅的,趕緊低下了頭。
老槐樹爺吧嗒著一根長長的旱煙管,很少說話,刀刻般的皺紋裡好像夾著太多的沉重和無奈。
韓楓覺得在老人的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兒,這種感覺從剛進村子時就有了:村裡人刻意的緘默,圍觀者古怪的眼神,老人落魄的境況和淒楚的神色……好像他們都在竭力迴避什麼。
「大娘,我聽李大哥說過,咱們家住的是三代老屋,綠水環繞,古槐成行,不會就是這座小房子吧?」
「是嗎?……偉峰真是這麼說的?……」老太太擦著眼淚問道。
看到老太太不肯說,韓楓把臉轉向了旁邊彷彿一尊石雕的老槐樹爺,目光裡儘是疑惑。
「槐樹爺」把煙管在厚實的鞋底上重重地磕了幾下,咳了一聲,說:「他嬸子,這兩個娃兒也不是外人,就給他們說說吧!」
老太太抬頭看看韓楓和秋水,歎了一口氣,又把頭低下了。
「還是我來說吧!這樣的事兒你大娘怕是真的不敢再提了!反正我已經活了八十多歲了,死了也夠本了,我不怕!」老槐樹爺啐了一口唾沫,把事情的原委講了一遍。
李偉峰是一個孤兒,四歲時父親去世,母親一個人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李偉峰很懂事,也很聽話,從小酷愛武術,並且學有所成,在全國的搏擊大賽上拿了冠軍,被「冷刺特種大隊」特招入伍,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兒,在這方圓幾十里簡直轟動一時,上門提親的人差點兒踏破了門檻兒,那是老太太一輩子最幸福的時光。
後來,李偉峰和鄰村青梅竹馬的女孩兒香草結了婚,老太太以為從此可以安享晚年了。誰知天有不測風雲,雲南一戰,李偉峰犧牲。這個家頓時塌了天,一切都變了。
李偉峰犧牲後,老太太多次提出要香草改嫁,不願讓香草跟著她守一輩子活寡。香草很固執,堅決不同意改嫁,執意與老人相依為命,替李偉峰給老太太養老送終。
可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麼好的一個閨女,竟被村主任那個畜生盯上了,他千方百計糾纏香草,被香草拒絕後,賊心不死,終於趁老太太不在家的時候,把香草姦污了。
香草為了老太太,本想忍辱偷生,可那個畜生三天兩頭來欺負她,最後,香草不堪凌辱,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裡,跳崖自盡了。
香草死後,老太太到處喊冤,村主任權勢通天,哪能撼得動他?弄來弄去,老太太反被村主任以逼死兒媳的罪名告到縣裡,揚言要治重罪,念她年歲已老,不予追究,但被趕出了住了三代的老屋,棲身在這所無人居住的破房子裡。
其實,村主任眼紅李偉峰家的老宅不是一天兩天了,一直沒機會下手,這次借誣告趁機霸佔了李家祖傳的老屋。
「上面沒來人調查?這樣的事兒沒人主持公道?」秋水聽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這麼美麗的山村居然會有這麼齷齪的罪惡。
「上面來了人,連公安也到場了,說香草的死純屬自殺,跟村主任沒關係,並對偉峰媽說,如果再上訴,就是誣告,要判刑的。村裡人見過世面的人不多,見公安這麼說,也就沒誰敢再議論了!」
「那媒體呢?居然也聽之任之?」秋水作為記者,職業的習慣讓她感覺這事兒實在是不可思議。
「聽說後來也來了記者,找村裡人調查這件事兒,記者前腳剛走,凡是提供情況的人不是無緣無故被人毒打一頓,就是家裡的房子被人點了。聽人說,那些記者是假的,是村主任故意下的套兒,這都是道聽途說,無憑無據的,誰敢拿他怎麼樣?不過,村裡從此沒誰敢再為這事兒出頭了,見了你大娘都像躲避瘟疫似的,唉……」槐樹爺長長歎了一口氣。
老太太一直沒說話,不時用髒得看不清顏色的衣襟擦眼角,壓抑的抽泣聲像刀子一樣紮著韓楓和秋水的心。
「大娘,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兒?」韓楓怕老人傷心過度,把話題岔了開去。
「偉峰死後,你大娘天天哭,後來香草又出了事,你大娘到處哭訴,這眼就不行了!」老槐樹爺歎著氣解釋道。
「一直沒找人看看?」韓楓把油燈靠近老太太的臉,仔細觀察她的反應,可惜老太太好像沒有感覺似的。
「看了幾回郎中,也抓了幾服藥,不管事兒!藥又太貴,咱也吃不起,就只好這樣熬著了!大娘也老了,有些事兒看不見更好!」老太太低聲說。
「沒錢?偉峰哥不是還有一點兒撫恤金嗎?」韓楓疑惑道。
「偉峰的那點兒錢,你大娘本來是準備給香草做嫁妝用的。香草死後,你大娘就把那筆錢全都捐給了村裡的小學,唉……」槐樹爺渾濁的眼裡好像有一些晶亮的東西在滾動,他連忙低下頭擦了擦,掩飾道:「這煙勁兒真大,把我的眼淚都熏出來了!」
幾個人都不再說話,透隙而入的山風吹得人的心都涼了。
第二天,韓楓和秋水向老太太打聽了路,去祭拜一下香草。
在一處殘破的斷崖下面,香草的墳已被荒草掩埋。
給香草燒過紙,秋水伏在韓楓肩上失聲痛哭。
韓楓覺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冤家路窄,回來的時候,居然和村主任碰上了。那人喝得醉醺醺的,後面跟著十幾個衣冠不整的傢伙,在路上攔住了韓楓二人。
「喂,你……你們兩個就是……就是昨晚到李……李偉峰家的?」那人噴著滿嘴的酒氣,傲慢道。
韓楓和秋水沒說話。
「我正要到那個老不死的家裡去找你們呢,正……正好,碰上了,怎麼樣?到……到我那裡坐坐……咱們……談談!」
秋水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我們又不認識你,跟你談什麼,走開!」
「喲呵!有……有個性!我喜歡!」那傢伙向身後的狐朋狗友笑道:「這麼……這麼漂亮的妞兒,哥幾個沒見過……是吧?」
眾人哄笑起來,用色迷迷的眼神肆無忌憚地打量著秋水,恨不能一口把她吞進肚子裡。
周圍站了好多村裡人看熱鬧,大家不禁為韓楓和秋水捏了一把汗。
忽然,一個焦急的聲音傳過來:「孩子……孩子……」原來是老太太聽到信兒,慌著摸過來了。
韓楓趕緊迎上去,扶住了老太太。
老太太掙開韓楓,跌跌撞撞地摸到村主任的跟前,「撲通」跪在地上,邊磕頭邊哭:「兩個孩子是外人,這事兒和他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你要殺要剮找我!求你放過他們吧!我對天發誓,只要你放過他們,我再也不告了!」
韓楓搶上去把老人扶起來:「大娘,你這是幹什麼?我們又不怕他!」
村主任瞪著一雙醉眼罵道:「一個臭當兵的,有……什麼了不起!這方圓百里我……我說了算,惹惱了大爺……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韓楓身上的殺氣突然透體而出,眼神冷得可以凍死一頭北極熊。
村主任嚇得一機靈,渾身的血差點兒結了冰,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兒。
「你真該死!」韓楓一字一頓道。
「小子!你有種!」那人醉眼通紅,朝身後吼道:「都他媽的傻愣什麼呀?給我上!打死了我負責,天蹋了我頂著!」
一群傢伙蜂擁而上,拎棍的,拿棒的,揮著鐵鍬的,攥著匕首的……氣勢洶洶地衝上來。
老太太雖說看不見,但聽得清清楚楚,一下子擋在韓楓身前,像一隻發瘋的母獸:「誰要是敢碰他,就先殺了我!」
秋水沒想到這群人竟敢如此無法無天,氣得臉都白了。
這群人迅速把三個人圍了起來,周圍看熱鬧的村民都嚇得躲了起來。
「既然要殺,也算上我老頭子一份兒!」隨著話音,從外面闖進來一個老漢,臉色鐵青,鬍子顫抖著,正是年逾古稀的老槐樹爺。
「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死老頭子,平時看在你年紀大的份兒上,讓你三分,今兒個是你自己找死,別他媽後悔!老頭兒,你死了不要緊,信不信這筆帳我會找你兒子孫子算?」
老人臉上一寒,怒聲說:「你敢動他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哈哈……我敢不敢動他們,你心裡有數!至於你放不放過我,等你做了鬼再說吧!」那人仰天狂笑。
韓楓看看周圍的暴徒,把秋水、老太太和槐樹爺拉到了一邊。也不說話,挺身走向了旁邊的一株大槐樹。
這棵槐樹已經有了年頭兒,高大挺拔,樹身有合抱粗細,稠密的枝葉像一篷傘似的。
韓楓提膝抬腿,「通」地一下踢在樹上,巨大的樹幹晃了晃,數不清的葉片像蝴蝶一樣翩翩而落。
村主任不由得氣樂了:「你他媽……」
他還沒罵完,「喀嚓嚓」一陣巨響,那棵大槐樹竟無風自倒。
周圍的人嚇得狼奔豕突,都躲得遠遠的。
待倒在地上的大樹沒動靜後,四周的人全擁了上去。
眾人都驚呆了:合抱粗的樹身居然全碎了,鬆軟得就像剛濾過的豆渣似的。
剛才氣勢洶洶的打手們見勢不妙,都扔了手中的傢伙兒,偷偷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