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人間,已不知是何年何月,卻只看見漫天飛雪,自黃昏的天際幽幽飄下。我裹著黑色的斗篷,蓬帽寬大,遮掩了面容,亦擋去了那一頭惹眼的白髮。
我本欲去那傳說中的地方,五界之外的聖土,無比急切。然而,卻還是先來了這裡。
只因我不知道這一去,是否還能回來。
昏暗的天宇下,飛雪如絮,我手持著一把黑綢包裹的劍,低垂著頭,在一棟酒樓前停下身來。
緩緩抬起,眸中,彷彿時光流轉。
高高的門樑之上,紅木雕花的牌匾,上面只有一個字。
「青」。
身後是寂寥的街道,雪已開始堆積,寒冷冰涼。而眼前是燭光笑影,觥籌交錯之聲。
舉步踏入高高的門檻,抖落肩上的落雪。
身前有人擋住了光影。過於圓潤的身形,將堂內的熱鬧全數遮去。
小紅雙笑的好不燦爛,一身錦衣披紅掛翠,手腕上還緊箍著兩個金鐲子。
「這位客官,遠道而來吧,是吃飯,還是投宿?」她一面笑著行禮,一面挑眉彎腰,似乎想要一探我蓬帽下的真顏。
我目光中盈出淺淺笑意,「找人。」
她兩道細眉挑的更高,「找誰?」
「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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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坐在小思房內。
無論在凌州的相思小築,還是在如今的「青」,小思的房間總是一如以往的潔淨清雅,廂房內環顧四周,窗外的天色又暗了幾分,而樓下卻依然嘈雜。小紅雙已替我去喚小思,留我一人在房內等待,小思還未來,先在我面前擺開了一桌菜。如此慇勤,只因我告訴她,我有莫炎軒的消息。
於是,我便被「關」在了這兒,而她則衝撞開一路的人,跑出門外,去找小思回來。
我靜靜的坐著,看著酒菜中間,那壺淡青色的酒。耳邊隱隱傳來樓下說書人的聲音。那聲音並不熟悉,細細聽來竟比當初那書生還要說的離譜。他說,太后本是妖孽,掉包皇帝,謀篡皇位,而哪一場可怕的夜晚,正是因她而起,不過幸好,被神仙收服了去,如今右相當朝,找回了真正的帝王,天下,終得太平……
我笑,呵呵,這樣編排起來的故事,倒也精彩。不再去聽,取過當中的哪壺酒,給自己滿滿的盛上一杯。正想要去品那苦澀,卻見眼前的門,突然大開。
黃衫女子,幾乎是衝撞進來,許是腳下太過急切,磕絆了門檻,險些摔倒在地,幸好身邊立刻有一雙大手,將她扶起。我這才發現,小思的身邊,站著一名華衣男子,一個帶著面具的男子。卻不是我所熟悉的那枚金色的面具,只是由一張平凡無比的木頭製成,那面具下的雙眼,望著小思,目光中是關切和溫柔。
「無名,好了,我已經到了,你還是快些回相國府去吧。可別讓右相等急了。他好不容易才從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中振作起來。他對你如此上心,許是將你當成自己孫兒了吧。你,快些回去吧。」對上無名的目光,小思莞爾一笑,見無名依然踟躕不走,便又再低聲說了些什麼。才終於將那雙有些落寞的眸子擋在了門外。
黃色的素紗長裙,膚白如雪,明眸皓齒,一雙盈盈大眼望著我,儘是激動,興喜之色。
「姑娘,你知莫郎下落?」
「是。」
「他現在,可好?」
我來,是害怕小思會一直的等下去,因我終於知那無盡等待的痛苦,想來告訴小思所有的一切,然而看見方纔那一幕,看見小思很好,話到嘴邊,卻又在嚥下。
「他,很好。」
我說,然而小思顯然並不十分相信,蹙緊了眉,眼神直直的望著我,似要將我望穿,緩緩的坐於我的面前,卻苦於看不清我的面目,無法自我的神色中,看出端倪。
「姑娘,你是誰,從何而來,與莫郎又如何相識,他既托你告知於我,卻又為何不回來?」
於是,我抬起手,將篷帽脫下,一頭白髮,便在小思驚異之極的面容前滑落下來,我抬起頭,於她相望。在望見我面容之時,她滿目驚艷。
「小思。他很好,而我,便是從那裡而來,那兒的土壤是紅色的,天地清明,景物壯美魄麗,他不回來,是因為愛上那片土地,愛上了那裡的女子。所以,不能再回來。不過,他讓我告訴你,他有負於你,並希望你能忘了他,能夠幸福。」
… …
我再也不說話,只坦然的望著她。
眼前的女子,亦沉默了下來,低垂了眸子,纖薄的雙肩,顯得那麼哀傷。我想伸出手去安慰她,她卻在長長的一聲歎息後抬頭來,雙眸,彷彿雨後新晴,那麼明潤。
女子清麗的面容上,是釋然的笑,她說,知道莫郎安好,我就放心了,若你還回去,請你告訴他,我會幸福。」
她說,姑娘,你可知莫郎的身邊可是有一位相貌特別的姑娘,你方纔所說,他所愛的女子,是否是她?
她說,那女子,叫小貝,相貌醜陋卻文采非凡,定不是這凡俗間的女子,而在莫府中,她與莫郎徹夜比肩而談的,便是她。只要是小貝的故事,點點滴滴,都能讓那個淒清如月的男子,笑的溫柔。
她問,我卻沒有回答,只是又將黑色的蓬帽遮住了面容,藏住了那一行滑落的淚水。
踏出「青」樓時,已是華燈初上,風雪便趁著夜色肆虐了起來。迎風而行,黑色的蓬衣被狂風捲起,黑色的蓬帽也自頭上滑落,有行人路過,瞠目看著我,讓開道來,手上擋雪的油紙傘被風雪捲走都未覺察,只直直的望著我,也許是那白色髮絲,也許是那美麗卻死去的容顏,嘴裡顫聲說著,「妖!妖!是妖怪!」
是啊,我是妖。我的唇邊浮起一抹笑,向著通往遠郊的小路走去,白色的雪花,不聽的飄落在我蒼白的面容,和白色的髮絲之上,我卻並不覺得冷,只是濕潤的臉頰冰涼。
我向黑夜更黑處走去,身邊已無民宅和燈盞,然而腳下的路,我卻看的真切。
是啊,我怎能不去和你告別,否則,你又要等多久?
青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