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林的遮掩下，小思靠近，只因她依稀聽見了這樣的話語。
「他還活著，要不要，將他殺了再丟……」
「別多事了，那樣的面貌，我不想再看第二眼。在這兒，反正遲早都要死的。」
兵士走後，第一眼看見那面容之時，小思亦是嚇的幾欲昏去，然而她卻突然看見，那殘弱呼吸的人，竟然望著昏黃的天際露出了一抹笑容，那般靜靜躺著不掙扎亦不反抗，那樣的笑容，竟然讓她無法狠下心來漠視的走過。而那慘不忍睹的面容之上，那雙眼睛，竟讓她莫名的熟悉。
……
然而當我又細問小思為何對那人這般關心之時，小思苦想許久，竟然說，她也不知道。
也許只因那麼一瞬，她恍惚自那渾濁的目光中，看見了莫炎軒的眼睛。
只因那麼一瞬的恍惚，那樣的面容，竟然便似乎也並不那麼恐怖了，那樣被麻布覆著，被活活拋棄的男子，在她看來，竟是那麼那麼的可悲。
隨著小思的話語，我亦彷彿看見了那紅燭之下在地板上靜靜躺著的青軒的屍體，那曝露無疑的醜陋，平靜而無奈，彷彿被世界所拋棄。
是啊，那張面容，現在想來，也並非那麼的可怖。
「我，先去看看他，大年夜的，只怕不好請大夫。」小思起身，眼中滿滿的擔心。
「嗯，好。」
送小思離開，然而剛想關門，卻被一張突然跳出的臉所打斷。
「青萱姑娘。除夕之夜，小扇特來免費為故人說上一段」
平凡的一張臉，卻有一雙皎潔的眼睛，大冬天還拿著扇子的人，除了遠在關外的沈心之以外，這秦小扇，是第二人。
美男玉扇上只畫了淡墨山水，然而如此平凡的傢伙，竟在自己的扇子上如此不要臉的寫著「風流」二字！
白眼，推臉，關門。冷冷說道。
「第一回聽你說段子，咱這樓就差點被人抄了，怎敢再聽第二回…倘若秦公子洗好了？自行離去便是，不必特來告辭，我困了，要去睡了。」對這膽小怕事，愛惹麻煩的書生咱沒小思那般大方。直接推搡著拒之門外。
然而剛剛合上的房門，卻又因那書生的一句話，而立刻打開。
「扇要說的，可是北疆的戰事。萱姑娘，當真不聽？」話語裡有些微的挑釁，打開大門那般料定我會開門的表情，更是欠揍至極。
然而咱還是很沒骨氣的妥協，笑著說：「聽！我聽！」
廂房內，酒菜上滿，壓著脾氣，看著那把「風流」小扇在眼前一晃一晃。酒杯一落，彷彿驚堂木一般，「啪」的一聲，聲落開講。
我原本以為，他會向我描述戰場之上的慘境以及激烈的戰況，然而那向來不按牌理出牌的書生，搖著扇子，張口就道。
「不是我說，沈心之，他真不是一塊當將軍的料！征戰殺敵，那簡直就是笑話！」
「額…」雖然我也同意，然而還是問了一句「此話怎講？」
我這一問，那書生乾脆大笑起來，「你可曾見過，戰場之上，有不忍殺敵的將軍？沈心之武藝雖高，然而那千軍萬馬之上，懷抱著仁慈，便只有一個下場。死！」
「他死了！」我驚跳起身，不可置信的厲聲問道。嚇的面前的書生，以扇擋臉，推開身去。
沈心之死了？那剛剛的書信又是怎麼回事？難道，是臨終所托？我就奇怪，為何不是平日的「平安」二字。
原來…他………
「沒死啦！」見我在自己的聯想中目光頹然的幾乎要落下淚來，一把扇子在我眼前一花，拉回我的心神。
「沒…。沒死，你說的那麼恐怖幹什麼！」怒喝，恨不得就將那眼前晃動的扇子撕碎。
彷彿知我心意一般，護好扇子，書生面露怯意。「聽…聽我說完嘛。我是說，若非他身邊暗伏多名隱衛，若非他身邊有一員黑衣虎將，他呀，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多虧他爺爺，逼雪倉那老頭出動所有兒孫，護著那小子…還有那個身份不明如魔鬼一般的黑衣將領…。」
「如魔鬼一般的黑衣男子…。？」有什麼在我腦中一閃而過，讓我心中一緊，出聲喃喃。他不是回到了歆尤的身邊，不是坐上了那帝王的寶座，為何，又會與沈心之一同，出現在那戰場之上。
「是啊，如魔鬼一般，他雖在沈家大公子的帳下，卻有著如王者一般的威儀，那黑色蓬帽下永遠抹滿鮮血的面容，和冰冷的眸子讓人望而生畏。即便在火海箭雨中亦不曾退縮，出身入死的死士們，卻竟然都害怕他凜冽的眼神。
修羅般的戰場上，不是生，便是死。然而他的周圍，卻毫無疑問的，只是地獄。他手上那把微藍的劍，便是那死神的鐮刀，揮舞著，漠然的收割著生命。
彷彿不是一場對決，不是一場戰役，而是無情的屠殺。浸潤在黑色中的男子，踩踏著森森的白骨，彷彿如黑暗地底出世的魔神。讓人望之，膽寒。」
……。
書生說的慷慨激昂，但那般的描述，卻不似在讚揚著一位英勇無匹的衛國勇士，而似在形容著一個讓人畏懼，讓人害怕的死神。
然而，世人不知，我卻明白，他。本不是那樣如同黑夜色般的惡魔。他是何等的害怕黑暗。
只有我知道，他曾是那般如耀目陽光般，愛恨坦然的天神。是那烈陽底下，才有的耀白。
只有我見過，那鮮血下的容顏，曾在輝光凜冽的水面上，在那清靈的晨光下，溫柔的莞爾一笑。讓我久久久久的無法呼吸。
洛。
在心底輕柔的呼喚那個名字。遙望北方隱隱的紅光。卻並不為戰場上的他擔心。只因我只，我愛的人，必不會在戰場上死去。
他生就，便如狂傲世間的戰神，舉劍天下，無人能敵。一如他身上的氣息，如同曠古而來的風，強大，且無所畏懼。
然而諷刺的是，能殺他的，便只有我而已。
…。
「小扇…。」 打斷書生口若懸河的敘述，聲音是倦怠 「說些別的吧，說段笑話來聽聽怎樣？」 酒飲數杯，眼中疊影重重，竟然已是微醺。連那書生的話，都要聽的不真切起來。聽他說故事，卻其實，只想在這煙花燦爛的節日裡，找個陪我喝酒的人而已。
收扇舉杯，書生也不介意。「好啊…。 今夜別趕我走便行。明日我便繼續天涯漂泊，然而唯獨除夕，無人作伴實在有些冷清。」
「小扇……你究竟，是何人？」昏昏睡去前，我問，除夕之夜，陪我渡過的竟然是這麼一個萍水相逢，有些怪異的男子。就連答案，也這般的奇異。
他說，他只是一個四海漂泊的說書人。
一個過了明天，或者便再也不會遇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