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蕭然閣，我獨自一人坐在假山上看星，莫炎軒已上樓去，而小思緊隨其後。今晚，我沒有期待任何人來。
我思緒已滿。
其實世上有許多事情，人們都瞭然於心，卻始終都不去說破，諱莫如深。因為他們懂得，即便是苦苦探究，事實，也往往不是想要的答案，只會庸人自擾。回程時我們已再無話語，心思凝重，連帶著，車內的空氣。小思有所察覺，卻並不開口詢問。與其說是安守本分，息事寧人，不如說是逃避與害怕。我和小思皆是苦中作樂的人，用小小的快樂安慰巨大的傷口，對所有即將傷害自己的事物十分敏感，小心提防。然而卻始終不去面對，只是一一迴避和刻意忘卻，我們怯弱且膽小。連隱隱的猜測都自覺的推翻。近似於掩耳盜鈴的安全。
自欺欺人。
顏奎的話我從未仔細的去想和回味，有段時間甚至已然忘卻，然而如今卻又日漸清晰起來。我很想單純的只做錢小貝，這個醜陋且樂觀到有些蠢的女子，而不想去成為那個異常美麗卻滿目晦暗的凰，她背負了太多的故事。她眼底的痛苦是我所不能，也不願意去承受的。
然而無論我如何刻意忽略，我都漸漸開始明白，我與那個叫做凰的女子，始終脫不了干係。今世的我，注定要背負上，百世前的命運。
只因有所虧欠。有所留戀。
我清楚的知道，有些東西彷彿命中注定，而我卻無以遁形。
有種宿命。叫做在劫難逃。
「我師傅讓我找一個女子，左胸上有胎記……」百世前的記憶可以忘記，然而今世的記憶卻無法忽略。初遇沈心之，他便對我饒有興致，我給自己一個連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也許，他是欽慕我的才華。呵~真是可笑~~他問我的生辰，問我的胎記，問那個靈魂上便已有的，烙印在左胸的胎記。 那個讓他來找我的師傅，他要帶我去見的人，意欲為何，我從未去想，也不想去問，我只想安生。
然而我還是去見了。
黃金面具的男子，提劍問我，你是誰？他的眼神異常光亮。第一個瞬間，我想到的那個名字，竟然是凰。我近乎固執的說，我叫錢小貝，彷彿只要我認定了這個名字，我便可以逃遁。可以得到安寧。然而那個瞬間，每每回想，都會讓我心生警覺。
那被我刻意忽略的，那左胸炙燙的感覺。
我想，我不是討厭莫炎軒，甚至無關與他的性格。只是，他那般淒愁的望著我，讓我心驚，彷彿那眼神無比確定的對我說，讓這樣一個男子，深陷落寞不可自拔的人，是我。是我啊~
那眼神，讓我無法再故作自然的帶過，無法繼續無謂灑脫。
因為無法忘卻，無法釋然，無法不去探究，所以討厭。心生厭煩。
只因自己忘卻了，我便覺一切與我無關，一廂情願。陸陸續續的人在我點滴的生活裡出現，提醒我所欠下的罪責。百世前的罪孽是如何深重，為何歷經如此久的滄海桑田之後，這些人都不能遺忘，都想要尋出我來，一一討還。只因忘卻，我便覺無辜，我甚至滿腹抱怨，為何百世前的罪，要我來還。
為何百世已過，還不罷休？
……
夜，靜止如墨。只有我狂烈的思緒跳躍其中。我看著天，眼中卻已無星光，我心境從未有過的清明，我甚至去回憶了那只幼狼，以及船上的青衣男子。
他們的眼底皆有故事，只有我，一片茫然不安。
為何苦苦相逼？
顏奎說，凰，那將是你最為痛苦的一世。我以為他指的痛苦，是我的醜陋和身世。然而今夜，我忽然明白，若我只是個單純的，醜陋卑賤的女子，說不定我還會是幸福的。那真正的痛苦，甚至都還未真正的來臨。
而我，只有坐以待斃。
這未知的恐懼讓我顫慄，那無依無助的感覺讓我蹲下身，屈膝抱著自己，緊緊的抱著自己，捲縮著。世界那麼陌生，無盡的黑暗彷彿正醞釀著什麼，想引我至未知的苦難。周邊都是索命的人，他們的接近，彷彿都懷有某種目的。因為那個叫做凰的冥靈，連自己，都不能相信。不得安生。
然而，就在我無比絕望的念想中，一縷渺茫的琴聲自蕭然閣處傳來闖入我的絕望。我心神一亮，是啊，還有小思，那個與我嬉笑怒罵的女子，與我一起堅強並痛苦的女子，我像是突然找到了同伴，如蒙大赦。
只有在小思身邊，我是單純的錢小貝。
只有在小思的身邊，方得片刻的心安。
我起身，往蕭然閣的方向走去，腳步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慌亂。
然而還沒走入閣內，我便可以肯定，那琴，不是小思彈的，不是小思能夠彈的出的，連我也不能及其萬一。
弦音飄渺，似斷而續。
我放慢腳步，無法自拔的陶醉其中。
琴聲流淌，如涓涓細流，緩緩的淌出撫琴人如夢般的回憶，那回憶如酒，漫天遍地的皆是陳翁的酒香，讓人心醉，讓人神迷，讓人無法自拔的深陷其中，然而，淺嘗輒止，飲後只覺苦澀。我彷彿能夠看見，撫琴人的眼角凝著晶瑩的淚。
以琴祭情，彈出的只能是枉然。
我走上三樓的台階，那琴聲讓我無法停下腳步，雖然我已經知道，那撫琴的人是誰。我從未聽過他彈琴，也沒聽小思提及過。我們在他面前班門弄斧，卻不知，他如玉般的手指，是能撥弄出天籟的。
琴聲一轉，那音律中許多情愁在我的腦海裡皆化為一個少年，一個駐足等待的少年，身影纖細，雙肩削薄，皮膚灰白，虛弱的彷彿隨時會倒下一般，然而，撫弄琴弦的那雙灰白纖長的手指，卻是柔韌而有力的，彷彿會與那天地流雲一同，無止境的彈奏下去。少年醜陋，但那雙手，卻美的讓人心驚。
我不知為何他的琴聲能讓我生得如此幻像，不知那樣傾世傾國的容顏下，竟然還藏著那樣一個醜陋的少年。
我踏門而入，琴聲啞然而止。
紅燭下，只有他一人獨坐，雙手按著弦還未收回。他抬眼看我，一雙眸子燦爛的如同被水浸潤過一般。他望著我，笑~ 笑的讓人心生不忍，彷彿窮盡永生，終於盼得了什麼似的。
他那樣笑著望我，說「你來了。」聲音溫柔如水。
他早知我一定會來。
我站著，我不知道此時的自己，不自覺的挺直了身軀，威嚴而莊重，眼神裡流露出的，是憐憫。如同一個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