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唉,有點難啟口。」她深吸口氣後,才道:「我的隨身碟不見了。」
「你丟在哪兒?」鍾怡仁反射地問。
「我吃早餐的時候從包包拿出來放在桌上,後來去廁所回來就沒看到。」她一臉氣憤。「大家都說沒看到,但我知道一定是有人藏起來!」
見她沒吭聲,張淑青繼續道:「隨身碟裡有我這幾年想的企劃案跟發想,還有一些私人的日記,更重要的是等一下開會要用到的資料都在裡面。」
她抱怨地開始講述辦公室的角力鬥爭,組長與組員沒本事卻意見多,她扛下這次的企劃,花了很多時間在上面,修修改改好幾次,好不容易組長通過,對她寄予厚望,如果她搞砸了,連帶地組長也遭殃。
她的電腦昨天就開始出狀況,今天早上到公司後果然當了,開不了機,她還慶幸自己先備份了,沒想到去廁所回來,隨身碟就不見了。
她問了周圍的人,大家都說沒看到,她又不好把事情鬧大,組長那個人不聽借口,搞砸了就是搞砸了,所以她到現在還沒敢讓他知道……
鍾怡仁耳裡雖然聽著,心思卻飄得老遠。隨身碟不見了為什麼找她來?淑青明明知道阿寶只會找貓狗,剛剛看到阿寶與嘟嘟時她也很驚訝,表示她根本沒預期它們會來。
「……怡仁,你幫幫我!」張淑青焦急道。
「你要我怎麼幫你?」她反問。
她抬起手。「你不是幫我找到戒指了?」她定定地望著她,把希望都放在她身上。
鍾怡仁苦笑。「那是碰巧……」
「不是,我知道你一定行的。」張淑青懇求地望著她。
「我沒辦法。」照她的說法是有人故意藏起來,她怎麼幫她找?就算翻遍她的辦公桌也找不到,沒憑沒據地誰會讓別人搜抽屜、包包?
要知道隨身碟在哪兒,就得動用她的能力,問題是她該怎麼向別人解釋,為什麼她會知道隨身碟在某人那裡?
就算拿阿寶當擋箭牌,也顯得太過牽強。找貓狗就算了,如果連隨身碟都找得出來,保不定其他同事把阿寶的「神跡」貼上網,隔天就有記者來採訪,她還要不要過日子?
「拜託你,怡仁。」張淑青雙手合十。
她搖頭。「找到戒指是碰巧,如果真有人拿了你的隨身碟,找警察可能比較快。」
「怎麼可能?」事情鬧大不說,能不能找出來又是一個問題,萬一沒找到她也別想再待在公司了,冷言冷語就夠她受的了。
「我知道你做得到,怡仁。」張淑青著急地說。
她搖頭。
張淑青急了,將她拉到角落,小聲道:「怡仁,你放心,我不會講出來的。」
鍾怡仁的心跳漏了一拍,強自鎮定道:「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張淑青遲疑了下,才小聲道:「我是說,我知道你很會找東西。」
她只覺一股涼意往下竄。
「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她極力想壓下慌亂的情緒。
見她臉色難看,張淑青趕忙安撫道:「怡仁,你信我,我不會害你。」
「你的話很奇怪,我聽不——」
「一年三班。」她吐出一句。「你記不記得?我們是小學同學。」
因為太過震驚,鍾怡仁驚愕地無法反應。小學同學……小學同學……
「你以前就很會找東西,某某某的橡皮擦在誰的鉛筆盒裡,某某某的十塊錢掉在垃圾桶旁邊,老師的手錶——」
「不要說了。」鍾怡仁面色蒼白地打斷她的話。
腦子裡某個地方似乎被翻攪開來,或者是她的胸口,她弄不清,眼前的簾幕褪去,露出潛藏在底下的不堪記憶。
她看見一個小女孩站在教室,同學朝她指指點點,老師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怡仁,你怎麼知道秀琴的錢在雅嫻的書包裡,是不是你放進去的?
不是,我沒有。
那你為什麼知道秀琴的錢在雅嫻的書包裡?
老師。我沒拿秀琴的錢,是怡仁拿的,她好壞,要害我……
「怡仁,你怎麼了,臉色好蒼白……」
「讓我靜一靜。」她摀住耳朵。她今天很不對勁,有事情不對勁……
阿寶吠了起來,在她身邊打轉,不停用頭拱著她的腳。
方羲和聽見狗叫聲,疑惑地朝裡頭看了一眼,她靠著牆,頭低垂著,似乎要癱倒下來,張淑青撐著她,一直問她怎麼了?
他衝進會客室。「怡仁?」
他推開張淑青,抓住她的雙臂。「怎麼了?」
她軟軟地倒在他身上,張淑青嚇了一大跳。「我叫救護車——」
「不用,大概是血耱低,你拿點糖果過來。」方羲和頭也沒回地說道。
「好。」她急忙跑了出去。
一大片海浪沖了過來,鍾怡仁在水裡載浮載沉,無法呼吸,她試圖伸展四肢在水裡划動,雙足卻如千斤重,各式各樣的聲音在她腦袋出沒,沒有秩序、沒有邏輯。
媽媽,你不要走。
她看見自己趴在母親的身上哭泣。
轉過身時,一輛急駛的公車差點撞上她。
畫面一個接著一個,像在夢境裡,五歲的她從樓梯上滾下來,額頭縫了好幾針。
各種時期的自己交織成一張網,將她蓋住,她仰頭試圖呼吸,卻怎樣也無法把空氣吸入。
她的四肢僵硬發冷,她想她快死了……
「怡仁,別慌,放鬆,就像在作夢一樣,不會有事的。」
她仰望著漆黑的天空,有個聲音從上面傳來,她眨了下限,胸口突然受到一陣撞擊,她倒抽口氣,眼皮反射地張開。
「沒事,別怕。」
同樣的力量又撞了她一次,她張口呼吸,漆黑的天空突然亮了起來,她喘著氣,腦子裡渾渾噩噩的。
「沒事了。」
溫暖的手撫上她的臉,她眨了眨眼簾,眼前的事物開始聚焦,熟悉的臉孔在她面前浮現。
方羲和憂心的表情映入眼中,她勾起嘴角,忽然覺得很安心。剛剛,是他的聲音吧?
「我……怎麼了?」她虛弱地說。
「只是身體不舒服。」他抱著她輕輕拍著。「已經沒事了。」
「我覺得很不對勁。」她靠著他的胸口,他熟悉的氣息讓她安心。
「等一下我送你回去,今天別上班了。」不知道是阿芳沒有控制好心門打開的幅度,還是今天發生的事衝擊過大,勾起她太多回憶,她現在有點像是過熱當機的狀態。
她頷首。「我想回去了,我好累。」
「好。」他撫過她蓬鬆的頭髮。
「糖果來了。」張淑青衝進來,卻怔在原地,驚訝地看著相擁的兩人。
「沒事了,她身體不舒服,我先帶她回去。」
方羲和攙著鍾怡仁往外走,她低著頭不發一語,並沒看張淑宵。
「但是……」張淑青神色焦急。「怡仁,你……我……」
「怎麼了?」方羲和問道,眼神銳利起來。
「不是,我……」她忽然辭窮,不知該說什麼,但她不能讓怡仁這樣走掉,她的隨身碟還不知在哪兒,組長鐵定會發飆。「怡仁……」
「對不起,我幫不上忙。」別說她不想幫,她現在這樣也有心無力。
「那我怎麼辦?」張淑青轉向方羲和,焦躁地把隨身碟丟了的事告訴他。
因為太過煩躁,她說得不是很有系統,但整件事也不難理解,方羲和聽了兩句就曉得問題在哪兒,剩下的只是她對同事、派系的抱怨以及怨恨。
「你的電腦在家還是在辦公室?」他截斷她的話語。
「在辦公室,可是根本沒辦法開機……」
「我認識一個電腦工程人員,他有辦法。」
她眼睛一亮,電腦裡當然有開會要用的資料。「可是再過四十分鐘就要開會。」她難掩焦慮。
「應該還來得及。」他扶著怡仁往外走。「不過他收費很貴,我等一下會打電話給他,至於隨身碟,恐怕愛莫能助。」
張淑青咬住下唇,瞄下始終低著頭的鍾怡仁一眼,終究沒有再說什麼。如果可以的話,她當然還是希望能找回隨身碟,裡面有她的日記跟相片,全是個人隱私,可照現在的情勢來看是不可能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度過這關再說。
鍾怡仁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了過去。她像只在海中漂浮的小船,搖搖擺擺,但擾人的惡夢、糾纏的回憶沒有來騷擾她,她只是搖晃著,隨著海浪高高低低。
她很快又變成遊船上的旅客,穿著一襲華美的禮服,戴著粉紅色的寬簷帽,站在甲板上望著遠方。海風強得幾乎把她的帽子吹走,而她的胃一陣陣翻攪,她討厭搭船,更討厭暈船。
一道低沉的笑聲忽然在她身旁響起,她偏過頭看,是個穿著禮服的高大男子。
她看不清他的臉,粗魯地問道:「你笑什麼?」
「你是可愛的姑娘。」
「油嘴滑舌的男人應該下地獄拔舌頭。」她賞他一個白眼。
他又笑了起來。「你的脾氣真大,難道誠實已經不是美德了嗎?」
「你這樣的男人我太清楚了,上船勾搭有錢的寡婦、欺騙少女的純真,卻裝作深情的模樣,我一眼就把你看穿了。」
「真的看穿了?」他逼近她。
她後退一步,試圖看清他的臉。「你做什麼?我要叫人了。」
他笑了。「船上沒人。」
她驚嚇地望著四周,原本存在的人影都不見了,空空蕩蕩的,只剩下他們兩個。
她慌張地跑了起來。「救命——」
床上的人奮力地揮動手臂,一下往左翻,一下往右偏,坐在床沿的方羲和笑著。「怎麼辦呢,小姐,沒人來救你。」
「你是誰?」她動得更厲害。
「你為什麼跑?我傷害你了嗎,小姐?」
她回頭看,他沒有追來,站在原地。
「你過來,看清楚我是誰。」
她遲疑地往前一步,又停了下來。
他伸出手,等著她。
她想,他會不會是誘騙她上當的妖怪?一抹哀傷忽然湧上,她又變成站在教室裡,小朋友指責她,老師嚴厲地看著她。
「怎麼哭了?」
熟悉的聲音讓她回頭,她聽見他說,你不喜歡船,我們就不在船上,去公園吧,你喜歡公園,可以牽著阿寶散步。
她看到一個男人站在她旁邊,跟她一起遛狗。
「如果你準備好,就在夢裡牽我的手,睡吧,我不吵你了。」
她的表情變得安詳,不再翻來覆去,他摸摸她的額頭,確定她穩定下來後,才走出臥房。
醒來時,已下午四點多,鍾怡仁迷迷糊糊地不曉得自己在哪兒。
她作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一下在船上,一會兒在學校,然後是公園、火車、辦公室以及種滿各種果樹的大果園。
究竟夢到什麼,泰半都不記得了,不過起來時倒是舒暢愉快,精神飽滿。她揉揉眼睛,不熟悉的床鋪、被單和房間讓她立刻清醒過來。
她爬下床,看見阿寶睡在地毯上,聽到聲響,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她安下心來,坐在地上揉它的脖子,它舒服地低嗚兩聲。